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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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惊蜕

    崇峰和他的部队走后不久,我便进入鲁美教书。

    想想这许多年来,我的职业换了又换,大学教师、编辑、记者、小学教师、翻译、政府公职人员等等。我最喜欢的还是站在讲台上,不管和学生们讲授哪一门科目的知识,我都怀着一颗敬畏之心,切记自己的言行举动将对他们有着深远的影响。

    鲁迅美院的姜校长从前是西安美院建筑系的主任,我们在重庆有过一面之缘。有缘再见,姜校长极有兴致,安排我先跟着版画系的钱教授学习,三个月后开始做助教。

    我和崇峰租住的房子在青年公园,距离美院很近。从美院东北角的小门出来,走上半小时便进入所在街道。我从二手市场淘了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每天骑着它上下班。自行车的铃声坏了,不碰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我骑着它在校园里穿梭,学生们投来探寻的目光。不过,美院的学生大都见惯稀奇古怪的艺术家,艺术家约等于疯子,看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钱教授的版画远近闻名,但教授能力不若绘画水平,对于我的训练纯粹是靠个人的摸索和领悟。从未接触过版画的我,学习起来十分吃力。

    读书时,选修过油画、水粉画和素描,对色彩的感知力较好,可是版画与前者还是有较大差别。我开始练习基本功,整日速写本子不离手,挂在斜挎包里,看到线条复杂的人或物便开始描摹。画的有些进展后,选两幅自认为还不错的邮寄给崇峰,望他品评。

    崇峰的第四封信来到我手上时已是仲夏。我在食堂打了两个素馅包子,寻了一处校园里清静的所在,读信。仲夏傍晚的微凉轻轻吹动着信纸,发出哗哗的声响。我一边用手展开页脚,一边啃着包子。

    崇峰的字迹仍是那么工整,并不像一个行军打仗的将领,许是他学会写字的年纪已是别人练成狂草的年纪吧。

    信上的内容十分跳脱,我猜他不是一次写完的。一会说小毛在帮他整理衣物的时候不小心把怀表掉进水盆,一会夸东北的夏天凉爽干燥适合打仗,可是蚊子却不少,他只能在军营里搭了蚊帐睡觉,却只字不提战事进展,怕是报喜不报忧,不想叫我悬心。

    报上说,东北的战局呈针尖对麦芒之势,国军装备优良,善于阵地战;共军吃着装备的亏,但行军打仗采用迂回战术,擅长游击战,几个将领都是延安派来的。而且听说,共军在俄国人的帮助之下,在哈尔滨一代建立了自己的兵工厂,专门生产各类枪炮,随着武器供给源源不断,国军越来越吃力。

    美国来的马歇尔将军途经大连、锦州、沈阳、长春等地,游说国共双方讲和,谈判桌上如沐春风、谦和有礼,并未转换为和平共处,谈判桌下双峰针锋相对、你来我往才是真实境况。久违不见的史密斯先生也随同美方代表来到沈阳,他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姜校长找到我。

    数年不见,史密斯头上添了些许白发,身材精瘦了些,好在精神尚可。

    他对我在美院做助教十分惊讶,“我的女孩,竟靠着自己的力量在一所新的城市里生活,你真叫我惊喜。”

    我笑笑,饮着面前的一杯清茶,“您的样子一点没变,这次来到中国要呆多久?”

    史密斯拢了拢头发,仍是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那要看国共双方何时停战。下一站我们去长春,那里的战事更为紧张,双方撕咬的不可开交。”

    “谈判进展怎样?有和解的可能性么?”我迫切想从史密斯口中探听消息。

    “目前尚无迹象,双方开出的条件都很强硬。你有认识的人在军中?”史密斯察言观色的功力还是那么厉害。

    我点点头。

    随即又问道,“是亲近的人吧?”

    我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这次我看到你,便觉你眼中有光。身上穿着粗布衣服,眼神却如此明亮,只有爱情能焕发你。”

    我竟有些不好意思,言道,“他在国军中效力,随着战事节奏加快,我整日为他悬心。若是您有什么关于东北战局的消息,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我,好么?”

    史密斯爽快地应了我。

    我们曾经是情人,是依附关系。可他从未如一个供养者般对我颐指气使,我亦从未像一个依附于他的仆人一般卑躬屈膝。再见亦是朋友,或许我们真的从未爱过,才能如此平和友好。

    我的日子如舒伯特的小夜曲般慢慢流过,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的旋律,都系在崇峰的来信里。骤雨瓢泼的白昼,清朗无云的夜里,是崇峰在报上抄写的小诗陪我度过。

    展眼便到了深秋,崇峰一再推迟着归期。

    我在一封回信中表达思念,“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可崇峰这一次的回信却久久未至,而我,在报上读到了一则消息,解释了他的反常。

    “四平战役中,国共历经108天奋战,共军顽强抵抗,打退国军10万军队的大规模进攻,取得胜利,国军主力伤亡惨重,中将师长林槐、陈杰、丛瑛,少将旅长许望林、葛文翰等人在此战中阵亡……”

    得知丛瑛战死的消息后,我来不及悲愤感伤,克制住内心的恐惧,第一时间写了封短信通过中转站邮寄给崇峰,问及他安好。同时上门求见在当地驻军的崇峰的老友袁杰。

    袁杰的办公室内一片凌乱,器皿杯碗摔碎一地,他本人揉着通红的眼睛接待了我。

    我开门见山,“我在报上看到了消息,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

    袁点燃一支烟,叫警卫员倒了杯茶给我。

    “别急,坐下喝口水。你来之前,我已经打了封电报到四平,详细了解当地战况。报纸上的报道大致属实,丛瑛的队伍和崇峰的队伍分开御敌,腹背受敌的是丛瑛的88师,所以伤亡惨重。”

    “他受伤了么?”

    袁长官摇摇头,“崇峰虽在那附近,但没能及时接应,又遭到突袭,打了三次进攻败退,现在在吉林边境休整。”

    我起身求道,“崇峰和丛瑛是过命之交,我太知道丛瑛的身故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请您帮助我第一时间赶到崇峰身边。”

    袁慌忙扶起我,“弟妹,你快别如此,丛瑛身故我也难受,”声音里都带着颤抖,“可是你现在去,不但帮不了崇峰,反倒是叫他不安。这一路多少关卡,有咱们的,有对方的,对方的占去一大半,不瞒你说,现在就是我自己想去,都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可是,崇峰他现在的境况必定极为艰难,这种时候,我只有陪在他身边才能安心。”

    “你放心,崇峰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哪怕在最危难的关头都能保持冷静,何况,你在他心中是顶顶重要的,绝不亚于丛瑛。有你在,他必定会保重自己。”

    从袁杰的住所出来,我有些恍惚,一路上都在回忆丛瑛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涌上心头。这么一个意气风发、能力卓然的将领竟都在四平战役中阵亡,可想而知战争多么惨烈,战争是真的会死人的,死的可能是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

    我手中攥紧一张纸条,上头的联络方式能够帮我找到萝拉。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会有用到它的一天。

    寻着字条上的地址,我找到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馆,叫作“塞纳左岸”。

    坐定后,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加三倍糖,并一块草莓芝士蛋糕不加草莓。

    不一会,适应生用托盘呈上来我要的餐点,托盘里还有一张纸。我读完纸条上的信息便顺手用桌台上的蜡烛点燃销毁。

    按照字条上的指示,我来到一处基督教堂,教堂很小,仅能容纳二十人左右做礼拜,窗沿下设告解厅。

    我坐在第一排靠过道的位置,静静等待。内心极度焦虑,几乎每隔一分钟看一次腕上的手表。

    刚过下午两点,只听后排想起裙摆摩擦的声音。声音的主人在我身后坐定,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压低声音道,“我就猜到你一定会来找我,秋。”

    “怎么这么神秘?”我想转头同她讲话。

    她立即制止我,“别回头!就这么说吧。沈阳的军统特务从来没有停止对我们的迫害。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秋。”

    “我想去四平,北面的交通要道都被你们的人掌控,可是我非去不可,就想到你了。想必你们有自己的渠道输送机要人员。”

    “是因为四平战役中有几个高级将领阵亡吧?”

    这次,我没忍住,扭头朝萝拉看去。她一身修女装束,一脸严肃的神情。

    我忘了她是在情报部门工作,东北的战事情况,一定尽在掌握,我叹口气,“既然你都知道了,就帮我这一次吧。”这是我第一次开口求她。

    她托腮想了想,按住我的肩膀,“我可以帮你去到叶将军身边,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怎么?还要有条件?”我心头掠过一丝凉薄。

    “叶将军在延安的口碑很好,连司令都夸他英勇善战,有计谋有韬略。如果你见到他,问问他,是否想要改旗易帜,我们的大门随时向他敞开。”

    我反驳道,“他,他不会答应的!他做事全凭军人的信条。”

    “你先别急着回绝我,从前他或许不会,可现在经历了丛瑛将军的事情,他兴许就想通了。”

    我稍稍缓解道,“我只负责提,他答不答应以他的意志为准,你们也别抱太大希望。”

    “嗯,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