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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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转还

    在我辗转终于赶到山门镇的时候,崇峰的部队已经在这里驻扎五六日了。萝拉派来护送我的交通员,在我踏入国军势力范围后便匆忙离开。

    见到崇峰时,他的状态并不算好,精神整日恹恹的,卧在塌上画图。看见来人是我,惊愕地合不拢嘴。

    “这时候你怎么来了?!”

    “我急的什么似的!”我开口时声音一度哽咽,“看了报纸,总要来前线看到你才放心啊!”

    “路上多少关卡,你这不是胡闹嘛!”崇峰少见地开口埋怨我自作主张。

    “没事的没事的,我托人带我来的,很牢靠的。反倒是你,让人揪着心,”我说着,拿出帕子拭泪,“丛师长的后事怎么样了?你还挺得住?”

    “都完事了,他家里来人把,把骨灰都接回去了。我一切都好,现在在搞整编,你也都看见了。”

    “我看你都瘦了,精神头也不太好,这几天没怎么吃东西吧?”我抚摸着崇峰两腮的凹陷,下巴上的青茬儿都冒了出来。

    “我这身上有味儿,几天没洗澡了,腌臜得很。”

    “让勤务兵舀热水进来,你好好洗洗,我去厨房煮碗面给你。”

    我出去吩咐小毛,他随即叫了两个十七八岁的兵娃子忙进忙出,给他们师长准备洗澡水。

    我问明白厨房在哪,便穿过角门径直走过去。周远正在厨房里帮厨。

    我叫他弄了一只老母鸡来,剃了毛,掏净内脏,用斩骨刀卸了大块。自己备了葱姜蒜、香菜、黄酒并一些常备的调料。

    将鸡块焯水,又重新换了清水加入葱姜、黄酒、冰糖开始煲汤。

    “我出来打仗一年多了,好久没闻见这么香的鸡汤味儿了。”周远这个年轻人还挺健谈,话匣子打开就搂不住了,“嫂子,多亏您来了,师座这几天几夜没睡过好觉了,吃食是怎么端进去怎么端出来,身子都要熬坏了。”

    “仗不是打完了,他怎么比打仗时候还忙?”

    “师座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头,要给丛师长报仇呢!可这仇哪是那么好报的,何况,归根结底,丛师长是被我们自己人害的命,怪不得人家共军!”

    见我舀出一勺鸡汤尝鲜,又加了两勺盐进去,周远的眼神直冒绿光,孩子是馋的。我另拿了一只碗,碗底放了点葱花香菜,又满满盛上一碗汤给他,他双手端过去开始嘶嘶溜溜地喝起来。

    “这孩子,小心烫!”

    听他的话,我心念动了动。“你们自己人害的?那你师长准备那些个图是要自己人打自己人不成?”

    “那倒不是,师长是不敢停下来,不敢睡觉,给自己找事儿做。说是一睡着就看见丛师长在眼前晃。人嘛,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只要一天不把叛徒处置了,一天不能安稳。”

    “那叛徒是谁查清了?”

    “嗯,基本算是,但是没逮住,跑了。”

    见鸡汤煮的差不多了,我另起一锅烧开水,下了一把龙须面,待面煮的八分熟,捞出来放进装有鸡汤的碗里,再撒上葱花、香菜和酸笋。叫周远帮我端进书房去。

    “嫂子,您煮这么大锅鸡汤,就为了给这几根面条做配啊?!”

    我笑道,“你师长是江南人,最爱这鸡汤面,酸笋是我在家腌的带来的,配这面条最是开胃,别那么多废话,快端过去,一会儿面坨了。”

    “咱们山东人都吃手擀面,可没这么精细,今天算是开眼了!”

    崇峰刚刚洗好澡换上一件贴身中衣,说是没有胃口,见我煮了他的家乡风味,又带了他常吃的八宝酱菜,少不得抄起筷子吃起来,刚吃口便觉胃痛,用拳头顶着。

    “慢点吃,胃都饿小了,突然这么着受不住。”

    崇峰朝我笑笑,“要不是你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胃。”

    我见他吃的差不多了,叫小毛进来收了碗筷。

    劝他在书房里来回走几圈省食。我则坐在榻上一边折衣服,一边与他闲聊。

    “我听周远说,丛师长是你们自己人害的?”

    崇峰放缓脚步,靠在书桌上,寻么香烟。

    “算是吧,一个披着羊皮的狼,你以为他是友军,他那你当死敌。”

    “那你打算怎么办?要报仇么?”

    崇峰抬头审视着我的脸,“你觉得呢?知秋?”

    “如果是我,我也一定把人抓住,谁害我兄弟活不成,我也会叫他生不如死。”

    “呵,丛瑛死后,他们个个都劝我看开点,只有你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可是你也要知道,这个报仇的口子一旦打开,咱们的日子也甭想太平了。”

    “我知道,可是咱们的日子早就不太平了,自从小日本打上海开始,这么些年,什么时候平静过?我也想好了,既然生在这个乱时节,就不能怕事儿,躲着?逃避?生存的空间只会越来越小。”

    “你说那个护送你来的朋友是什么人?”

    “你认识的,从前我在南京的小学里教书,后来跟我一起被CC人抓住的萝拉。”

    “她?不是跟你没联系了么?”

    “她也在东北,她来东北前留了讯息给我,让我有难事儿的时候找她。”说到这我忽然想起萝拉嘱咐我给崇峰捎的口信。

    “对了,”我朝门外看看,见周遭没什么把守的人,压低声响道,“她让我带个信儿给你,她说他们的领导颇赏识你,如果你想要改换门庭,随时欢迎你加入。”

    闻言,崇峰坐回到扶手椅上,默默吸烟。

    “你好像不惊讶?”

    “这不是第一次他们着人传口信了。”

    “那你,怎么想的?”我试探着他的意思。

    “我同意。”他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

    “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在我看来,对于崇峰这样一个铮铮铁骨的军人,做出这样一个决定,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

    “丛瑛死的时候,我就盘算这个事情了。前几天,施长官也向我提起,我打算完成部队整编后,就着手处理这件事。没想到,对方能量巨大,不但说服了长官,连你这个家属的工作都做通了。”

    “崇峰,你做任何决定,我都支持。但我绝不希望,你做这个决定是因为我。”

    崇峰摇摇头,“我从军是为了抗日,是为了在军中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且不说这国民政府之中贪腐之风越来越盛,就说有多少重利轻义的上层害了那些真正为国请命的人。阿谀奉承、狼狈为奸,让人看了大倒胃口。相反,人家共军仗打的漂亮,司令和士兵同寝同食,有袍泽之情。我叶崇峰也想要加入这样的部队,结交这样的君子。世人说我审时度势也好,投机分子也罢,我这么决定问心无愧。”

    “只是,有一件事。”崇峰眉宇间闪过一丝阴霾。

    我了然道,“不用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

    崇峰眼角有了笑意,因着我俩心有灵犀,“这样吧,我叫周远护送你回去。这军营里不能长留,短则三日,长则五日,便要东进。”

    我摇头拒绝,“周远是你的好帮手,乍离了你,工作不顺手。我可以去共军在四平的交通站,在他们的安排下原路返回。”

    崇峰道,“秋,你别跟我犟,这件事一定听我的。周远办事牢靠,我亲笔写封信,让他贴身收藏,到了沈阳交给萝拉上级领导,让他们保你平安。”

    那夜,我们在这军营里相拥而眠。

    崇峰把头深深埋在我的肩窝里,痛苦哀嚎,仿佛走失族群的幼兽那么无助,我一下下摩挲着他的肩背,试图带给他些许慰藉,他含混不清地呢喃,“秋,我这几天,闭上眼,全是他,好为人师的他,不怒自威的他,假惺惺的他,鲜活的他,冰冷的他。我最好的朋友,不在了,以后跟谁干一斤二锅头?和谁讨论兵法?”

    我被他感染地悲切不已,深感战争的残酷,命运的不公,“等你到了那边,好好照顾丛大哥的子女,就算是朋友尽心了,我想,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一双儿女,还未成人。”

    东北的天儿真冷啊,深秋时节躲在被子里,都觉得寒风刺骨。

    那时的我们都没想到,将要与这凛冽的寒风长久依伴下去,直至变成一双枯木,根须深深扎在这片黑土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