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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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破茧

    那段时间是我和崇峰数年来最平静的日子。老旧狭窄的阁楼装满了昨天跟今天的故事。听琴,读书,下棋,写作,闲来春日的午后,饮上一杯咖啡,崇峰讲讲他的军事韬略,我也畅谈历史、文学。我们都惊讶于彼此的成长,崇峰经过多年来的战场历练,变得更为坚毅果决,谈起国事更见谋略与大义。他说,他的知秋变得更为沉静坚强,有更多耐心对待每件事每个人,他为我感到高兴。

    崇峰还是喝不惯咖啡,国民政府的军事长官大多亲美,习惯了喝咖啡、抽雪茄、吃西餐、跳华尔兹。可崇峰从不好这些,像一株结实生长的小白杨在他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用他的话讲,带好兵、打好仗才是一个军人应有所为,那些个公关的洋把式不适合他。

    警卫员小毛每隔两天便出现在阁楼上,穿着笔挺的军装,手枪便挎在腰上,他带来机要文件签署,一并带来上级的指示、下级的请示。小毛每次都不多逗留,讲话也比较拘谨,大概还没弄清我到底是崇峰的什么人,应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我。

    丛瑛来过几次,每次都带些医疗用品帮崇峰换药。我问过不止一次,崇峰为什么不能去政府的医院治疗,难道有什么特殊原因吗?

    丛瑛背着崇峰告诉我,“崇峰是为了救你才受伤,如果被上峰知道他为了救情人,私自调人跟踪监视,还越过CC、军统对付日本人,你觉得会有什么后果?”

    “可毕竟对付的是我们的敌人啊?”我不解地辩驳道。

    “有时候你的伙伴同你的敌人比跟你更亲近。”丛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我跟崇峰是施长官派系的将领,想要对付这些大人物的人,不会直接对他们开炮,而是先对我们下手。再加上崇峰这两三年军功赫赫,冒头冒的太快了。”

    我点点头,认同道,“看着他这么辛苦,我也想多体谅和照顾他一点,可是他还是要回归家庭,在我这里不是长久之计。”

    “知秋,有句话当讲不当讲?”丛瑛试探着问我。

    “您说,丛大哥。”

    “现下你同崇峰的关系还不明朗,常人眼睛里也无法接受这种感情,但是我是这一切的见证者,我知道崇峰在战场上拼命时候是什么样,也见过他伤心失意的时候。这么多年他苦撑着,从来就没真正快乐过,他在你这儿这段时间,是我认识他八年来最开心的日子。我真的希望你能好好对崇峰,哪怕这日子不长。”

    丛瑛走后,街上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南京城的雨季,雨水勤勉报道,可每场雨都显得那么温柔,雨水洗过的鸢尾花流露出阵阵清香,我站在窗前,探出头去尽情呼吸。崇峰也慢慢踱步到我身后,用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肩。

    “明天就搬回家吧,天气渐渐热起来,伤口容易发炎。”我看着玻璃上我俩的倒影,叹息般劝着他。

    他没回答,而是将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更紧地拥住我。

    “这次你得听我的,你的家人在—”说着,崇峰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我只好转过身面对他。

    “我写了封信给叶子,小毛带回去了。”

    “我同你再次见面前,就已经认识了你的妻子,是个明快的女人。还有叶子,她的聪慧可爱都随了你。我怎么忍心……”我在劝慰崇峰,亦是在提醒自己。

    丛瑛的话令我更心疼走过八年疮痍还能活出个大写的人的崇峰,更让我清醒认识到未来可能产生的伤害,那种打击很可能是致命的,将会很大程度结束崇峰的政治生命。

    崇峰看着我忙忙碌碌地拾掇他带来的行李,一遍又一遍折叠好两件衬衫,不知是怎样的心情。他坐回到扶手椅上,拿起被他戏称为词典的书,遮住自己大半张脸,沉默了好一会。

    我又有些不忍,绕到崇峰身后,轻抚他的肩,喃喃自语,“我不是赶你走,只是,回到那个家是你的责任。”

    “就因为是我的责任,我没有任何立场辩驳。这些年,你们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情过活,对我说要什么不要什么,不要就可以潇洒走开,有没有问过我要什么?”崇峰抬起眼睛与我对视,那眼神里有着太多委屈,不是男人该有的,而是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才有的。

    我不禁问道,“那你要什么?不要什么?”

    “我不要你为我着想,我不要你为了我的家庭和前途颠沛流离,把自己活在壳子里,可以么?我要你看着我,每天在我眼前笑啊闹啊,仿佛不是从难民营里走出来的人,可以么?我要你陪我走下去接下来的每一天,不管是苦辣酸甜,都跟我不分开,可以么?我要你,可以么?”

    崇峰的每一问都像沉重的拳头,重重锤在我的心尖上,眼前男人红着眼眶委屈地请求我不要再逃跑,那是我日思夜想了数年的爱人,他一辈子也许就这一次敞开心扉坦诚相告他要的是什么。

    我的意念开始动摇,思绪开始飘忽,回忆席卷着每一个毛孔,长久思念的情感快要涨破在我的四肢百骸。

    “回忆无论再美好,人都该向前看。”

    “我们之间存在的就只是回忆么?”崇峰轻握着我的手,“你问问自己,这八年劫难到底摧毁了什么?又让什么变得更加珍贵?”

    崇峰的逼问让我无处逃避、无处遁形,终于到了水落而石出的这一刻,我们俩都不擅长伪装,无论是在军中学会谋算的他,还是在重庆名流间如鱼得水的我,在面对彼此的时候,总是被轻易窥探到真心,藏不住,逃不开。

    “为什么要问我?我已经躲得远远看着你了,崇峰,为什么要逼我?逼我回忆那些不堪往事,那些让我难于启齿和你重修旧好的理由。我很努力才能把自己的心埋起来,戴着面具生活在当下,为什么要叫醒我?”我在他的怀里挣扎,我能感受到崇峰的手臂坚韧,意志比我更顽强。

    “原来你还是最在意这些?”崇峰紧紧搂着我,让我靠在他胸前,在我耳边呢喃细语,“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找到你的,不该那么早结婚,哪怕知道你活的好好的,我再离开,是我不好……”

    “八年前离开你的时候,我对感情失望,在广州我被骆文杰卖了换大烟的时候,我对人性失望,被那个船老大侮辱时,我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脏透了,再不是初识你的那个沈知秋,你就把这一切美好都记在心里不好么?为什么还要回来?还要救我?我现在除了自由与放手,还有什么能给得起你?”我讲出了这些日子埋在心里的痛楚,看着崇峰的每分每秒,他安静沉睡的脸庞,我都想告诉他我的真心,不是不爱,而是爱不起,太过沉重。

    崇峰一下下捋着我的头发,像安慰易碎的瓷娃娃,“秋,再爱我一次吧,这次我保证不把你弄丢。”

    他托起我的脸,微红的眼眶里溢出的是泪么?此刻,眼神那么真诚,那么恳切,带着追悔莫及的心情,重拾珍爱的勇气,深深吻住我的额头,仿佛虔诚礼拜的教徒。

    “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么?”他轻轻问我。

    一叶知秋?是孽缘,还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