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变数
休养月余,我肩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迟迟不肯从知秋家里搬出来,是怕她再次一走了之。
那日丛瑛来阁楼探望我,捎来重要消息,说施长官这两日便从西南战区来南京,有重要任务交与我二人。丛瑛猜测可能是抗战结束后的军事谋划,具体的要等面见长官后方能知晓。
丛瑛走后,知秋闹起别扭,执意要我归家。我们爆发了重逢以来最大的争吵。我一连数问,倒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心里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恐怕伤了知秋的心。
我不断安抚她的情绪,听她讲这八年来的苦痛,孤独。那是这么久以来她从未对我展露出来的伤痕。尽管我已打听的七七八八,但听知秋亲口说出来,仍觉触目惊心,不忍。
吵架吵得疲惫了,我们自然而然地抱在一起流泪,仿佛这么做就能为对方取暖。知秋依偎在我怀里的时候,样子美极了,那是十几岁少女绝没有的妩媚,有着罂粟花的魅惑摇曳,也有梨花的洁白圣洁……
第二天早上,知秋起早买回了早点,阁楼里飘散着廉价油条的油香味,蘸着热腾腾的豆浆,我呼噜呼噜吃了不少。
“今天要出门一趟。”我一边咀嚼一边讲话。
知秋探询的眼光看着我,“要回家吗?要不要收拾行李?”
我摇头,“主要是公事,回一趟师部,再拿些文件回家。我想是时候同陈曦好好谈谈了。”
知秋即刻把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别,别说。”用恳求的眼光看着我。
我反握住她的手,“你放心,我不会立即同陈曦离婚,你还得再委屈一段时间,等等我,好么?”
“这样的日子,每多一天于我都是奢求,可是对于你的妻子都是伤害。受伤的滋味我懂,不想牵累旁人。”
“放心,都交给我。”
从阁楼里走出来,丛瑛正靠在汽车边等我,一身便装。
“怎么这副打扮?”我看看自己的军装,又看看他。
“车上给你放了一套西装,你也换上。先上车再说。”丛瑛坐上驾驶位,我在后座一边换衣服一边诧异道,“你那警卫员呢?不是形影不离?”
“今儿谈的事情机密,长官托人给我写了亲笔信,叫咱们别带人去会面。”
“地方定在哪里?”
“到了就知道了。”越是紧张的时刻,丛瑛越是话少,我知道这必定是有大缘故。
我沉默,在车后座眯缝着眼睛养养精神,想想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半个时辰后,眼见着到了地方。所到之处是南京城外一处僻静的所在,隐藏在一片别墅洋房里,门前有穿便服的军人执勤,丛瑛对执勤的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大概是暗语,便被门岗放行。穿过二门后,车便只能停在这里,我俩下车,一个施长官身边的亲随正等在那里,我记得他姓林,好像叫林遂。
林遂恭敬地给我们二人行了个军礼说,“长官正在看报,等候二位师长,请跟我来。”
想必这里就是施长官在南京的住处,没想到如此隐秘。
随着林遂走进内堂,穿过铺满大理石的过道走廊,是一间开阔的起居室,长官正坐在起居室的躺椅上看报。听见脚步声便也站起身。
我二人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长官身前先行行礼,施长官精神矍铄的眼扫了我们两个来回,才叫我俩坐下,让林遂去泡茶。
说是泡茶,其实是有机密事情只能与我俩详谈,赶走随从。
丛瑛拿起茶几上的烟斗装了烟丝点燃,递给长官。
长官指了指我说,“很久没见这小子了,看来精神还不错。听丛瑛说你被枪子儿咬了一口,还成?”
“谢谢长官关心,不碍事。”
施长官点点头,“战场上摸爬滚打惯了的人,别不在意身体,到了一定的岁数,都给你们找回来。好了,闲话少叙,我有正事找你们谈。你俩先瞧瞧这个。”
茶几上还有一份简短的电文,丛瑛拿起来看了看,又递给我,我看后与他交换了眼神,异口同声问道,“小日本要投降了?”
“这份电报是我情报小组在三天前刚刚截获的,说是日本天皇已经准备放弃中原战场,准备在八月中旬全面撤军。”
“消息来源准确么?”我对截获的情报多少保持着怀疑的习惯,毕竟以前被小日本的情报网做局坑过几次,并不信任这“高科技”。
“情报来源是长年潜伏在重庆的日本底下电台,我们在两个月前就发现了它,破译了密码,但是一直未动手,等的就是今天这个重要时刻。我已经向委员长汇报,委员长已于两天前任命我为东北最高军事长官,集中兵力拿下东北。”
我狐疑,“委员长的意思是?在日军投降之前,我们就把兵力布置在东北,准备…内战?!”
长官敲敲茶几,“你猜的没错,崇峰,我们要在共军反应过来之前就屯兵北上,做好战略规划。”
“这也太快了!”丛瑛义愤道,“前一秒还像一家人一样携手抗敌,刚听见点日本人要跑的风声就开始算计了?”
我拍拍丛瑛的膝盖,示意他小点声音。
长官摆摆手,“无妨,让他说。就连我都觉得这次的决定太快,太决绝,也几次三番跟委员长请辞,但委员长只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对共军动了彻底铲除的心了。你我只是这刀刃。”
我接口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可我同丛瑛在这八年里联合共军打了数次战役,建立了军人情义,同他们的几个将领相互赏识钦佩。要说现在就把刀锋转向他们,这心情怎么都转圜不过来。”
“所以,我想带你们俩小子去东北。”施长官伏下身,交叉双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俩,目光逡巡闪烁。
丛瑛小声道,“长官您是说…见机行事?”
长官淡笑,“我什么都没说,你俩小子自己琢磨去吧。”
我摇摇头,“没到最关键时刻,什么都不能表露出来。”
“八年抗战,打跑日本鬼子是你我的天职,日本人走了,打共军,咱们为了什么?我不想我的士兵成为权力争斗的牺牲品。”
“长官……可您不顾自己的苦心造诣的名声么?”我感佩施长官的大义与军人本色,同时又为他数十年经营的名誉担忧。
长官听了这话,转身走到窗前,凝视了一会庭院,“去吧,做好战前准备。”
我二人起身,长官摆手道,“东北战场,少则一二年,就能见分晓。能把家眷带到东北最好。”
我从施长官住所出来后,心情异常沉重。有些人的枪并不在自己手里,哪怕像施长官如今贵为国民党军五虎上将,也有失意抉择之时,这抉择稍有不慎,便有葬送一世英名之险。
丛瑛载我到师部便离开,我回到办公室听小毛汇报了这一周来训练的大概情况,便打发他出门看守。自己在办公室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收拾了一些保险柜里的文件和财物,放在随身公文包里,叫小毛开着车载我回了江宁街道的家。
回家后,保姆悄声告诉我,“太太早上出门,中午回来的,现下在先生书房里呢。”
我把衣帽交给保姆,自己踱步进书房。书房向来是我的秘密基地,陈曦不爱涉足,今天是怎么了?
此刻陈曦正坐在书房宽大的扶手椅里,面向窗外,思考着什么。见我进来,转回身来,看着我,却仍旧坐在那里。
我笑笑,“怎么?一月未见,到我书房里攻城略地了。”说着侧身坐在写字台前的沙发上。
“你还知道你一个月没回家了?”陈曦今天的态度与平日大相径庭,质问的口气,不是她的风格。
“对不起。”我想起这些天与知秋在一块,便觉在陈曦面前抬不起头,索性说出心中所想。
陈曦啪地扔到桌上一个牛皮纸袋。袋子的口未封严,从里边飘出来几张黑白照片。我定睛一看,那照片上的人不正是我和知秋?
我摸出身上的烟盒,抽出颗烟,点燃,吸了几口,“你查我?”陈曦能这么做,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看来女人比我想象的聪明。
“我要不找人拍这些照片,你准备什么时候跟我摊牌?叶师长?”
“今天。”我简短回应道。
“我也给你准备了个文件袋。”我将文件袋放在陈曦眼前。让她自己打开看。
陈曦颤抖着手,摊开里边的东西,一样一样,“护照?美元?金条?债券?股票?”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陈曦,咱们先不说这些东西。这些年我对你一向坦白,只有一件事情,守口如瓶。就是我和照片里这个女人的关系,我想,你已经调查了她,她叫沈知秋,是我八年前的恋人,初恋。”
“就是你梦里心心念念的名字?”陈曦愕然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那又怎样?我们共同生活了六年,崇峰!难道你要为了这个初恋情人背弃我们的夫妻感情吗?”难以置信的神情出现在陈曦脸上,陈曦是很担得住事儿的女人,能让她如此激动的时刻,并不多。
“我最近也在想这个问题,三个月和六年,到底哪边的砝码更重。后来,我想明白了,她在我心里就不止三个月,也不能用时间来衡量,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生生死死,是常人一辈子也不能相互经历的。分开多久,她在我的心里就生长多久。”我再次抬起头来看着陈曦的时候,她已热泪盈眶。
“叶崇峰,我以为你是一个负责的男人,既然选择我就会和我走一辈子,这么些年,你都没有过什么男女之事,跟那些狂三诈四的人不同。我也想过你有恋人,可是那毕竟是数年前的事情了,时间能冲淡一切情感,我相信有我,有了叶子,你的心能暖。做好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可你现在竟这样伤我?!”
“其实早在半年前,我便找到了她。她同我相认后便开始逃避、躲闪,就是怕伤着你,伤着叶子。为了躲避我,住到朋友家去,差点就被人枪杀。没人想要刻意伤害谁,陈曦,战争里我们都是颠沛流离,身不由己。”
陈曦似乎没在听我讲话,自顾自说道,“我见过她了,真是漂亮的女子,也有文化,我原不配你。叶子也是,一心喜欢的老师,竟是爸爸的……还真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