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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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春日私语

    知秋走后,丛瑛问我,“你想好了么?同沈小姐在一块?陈曦那边……怎么办?”

    我沉吟,“我心里有个想头酝酿了许久,刚找到知秋那段日子,我就想,可能真没法子陪陈曦走下去了。”

    “可能陈曦是个好妻子,会下厨坐一桌好菜,把军装熨的笔挺摆在衣柜里,这些知秋大概都不在行,可即便这样,我也想要静静看着她。每天每天,两个人一起走下去。”我在讲这番话时候的眼神飘向了远方,畅想着我和知秋的将来。

    丛瑛帮我点燃了两根香烟,将其中一根递给我,我吸饱一口烟,再从鼻孔里吐出来,感觉精神为之一振。

    “沈小姐这样的女子,没有人会不动心,我特别能理解你不想错失珍爱的心情。可是你对陈曦她们母女还有责任,叶子才6岁吧?”

    叶子怎么办?之于我,是对灵魂的拷问。

    我自觉有愧,叹道,“国内政局不稳,日本投降后大概还要内战,我想在内战以前把她们母女俩送出国。”

    丛瑛用审视地看着我,“陈曦会愿意吗?她能看着你和沈小姐双宿双飞?”

    “我没打算和她离婚,她还是我的妻子,一辈子都是。我在花旗银行存了一笔美金,作为她们母女去出国的保证金,此外还有两处房产变卖后的现钱、黄金、股票、债券一并交与她保管。只要她们俩过得好,我便满足。”我知道,钱不能代替一切责任,这么做也弥补不了我过错的十分之一。

    “你这是把能给她的都给了她,唯独爱。”丛瑛叹气,“对于女人来说,如果不能得到丈夫全部的爱,婚姻便是名存实亡。”

    香烟味道很冲,呛得我眼睛生疼,我用手指碾碎,默然道,“我和知秋下半辈子分不开了,两个人一条命,不想牵累旁人。”

    ……

    丛瑛将那日本女人提走侦讯,后续的事情就不由我操心了,我向上峰告了病假,修养月余。叫小毛给家里捎了口信,又取些换洗衣服来。

    闫太太回家后,我不便在此养病,知秋也觉如此,便勉为其难邀我去她那疗养,只是心里并不十分情愿,与我独处大概叫她十分为难,焦虑不安全都写在脸上。

    五月的一天,我同知秋回了阁楼。

    前一天她便同几个闫家仆人打扫一番,房子还算洁净,只是一段时间无人居住显得冷冷清清,好在房子里还有知秋独有的味道,闻了叫人心安。

    卧室里唯一的窗户挂着崭新的窗帘,窗帘纵横交错的网格似乎网罗着女主人细密的心事,随着窗外一阵微风轻轻飘荡,雨水洗过的空气被卷进来,真是有些清新动人。

    我趴在知秋的小床上,懒怠动弹,背后的伤口隐隐作痛,南京的夏天快来了,受伤的地方并不见好。

    眼睛跟着知秋的身影来回飘,听着粗跟皮鞋嘟嘟的声响,竟睡着了,一睡便到了晚上。

    醒来时,身上已经盖了薄被,床头斟了一杯清茶,知秋正就着落地灯的光线读一本很厚很厚的书,两条腿并拢着搭在矮凳上,书的影子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样子。

    “醒了?”她从书影里探头出来看我,眼睛弯弯的。

    “你在看什么书?”我指了指她手中的“词典”。

    “情书。”她神秘地答道。

    “不信,我要看。”我伸手朝她要,她咯咯笑着从“词典”里抽出一页信纸递给我,我揉着眼角,抓起床头的眼镜戴好,定睛看那信上的字,还真是一封情信,七年前的。

    “这,这不是?你哪得来的?!”我惊喜地语无伦次。

    “你还记得我的朋友萝拉吗?”

    “就是那个共党分子?”我讶异。

    “别这么说,”知秋嗔怒地瞪我一眼,“萝拉曾在集中营服役,当时有个中国姑娘把这封信交给她保管,我猜那是阿香吧?”

    “嗯,”我点点头,“阿香知道我唯一的念想就是放不下你,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我们相互鼓励着活下去。转移到集中营没多久,宋阿公就去世了,他们爷孙俩也真是苦命。”

    我的思绪穿梭回八年前,阿香、宋阿公、喜伯、豆子、小可,这些人都已经离我们远去,这场战争,只有我同知秋走回初遇的圆点。

    感慨良多,我拉起知秋的手,觉得心里好安静,落地灯的光线不够明亮,窗外的月光更是微弱。

    知秋轻轻拂去眼角的泪水,将信收好。问我想吃点什么,她去准备。

    我讶异,“你什么时候竟学会煮饭了?”

    知秋笑笑,也不答言,“你安心等着就是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的时候,突然发觉这阁楼一人住着也不算狭小。

    望着玻璃窗外的灯火阑珊,有多少个夜晚,知秋安静地靠在墙边,看着窗外天空逐渐褪去色彩,熙熙攘攘的街道恢复宁静,而自己仍是孑然。

    我忍不住好奇,趿拉着拖鞋拐去厨房。

    一阵嘶拉作响之后,白雾中,知秋将备好的菜蔬倒在锅里翻炒。她的头发挽成高高的发髻别在脑后,鼻尖上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胸前的围裙上有着星星点点的油渍。做饭这事,她已驾轻就熟。

    饭菜摆上桌,是热气腾腾的三菜一汤。油焖笋、酿豆腐、凉拌豆芽、雪菜豌豆汤。菜色虽是简单,但色泽气味都十分诱人。看着利落添饭的知秋,我竟有些陌生。

    “发什么愣,吃啊!我这可没有山珍海味招待你哦。”我接过筷子,尝了两口笋子,啧啧称赞,“真没想到,你现在做菜做的有模有样,从前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噗,有什么奇怪,人也不能靠一口仙气活着。”知秋一边喝汤,一边叙叙说着这些年的境遇,“从前在广州,骆文杰还是请得起佣人的,从来也不要我下厨,后来到了重庆,整日也是忙着大使馆的工作,三餐都是面包香肠。自打南下回到南京,住进这阁楼里,一个人总要吃饭啊,我呀,就跟着这楼里一个老阿婆学习做菜,阿婆是上海人,做了一手上海本帮菜,浓油赤酱,香的咧!”

    “哦?这几日住着并未见过。”我插言问道。

    “去年冬天走了,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三天,邻居们闻着味道不对了,才撬开来门锁,发现人早没了。”知秋淡淡地说着,语气里没有太多伤怀,想是辗转多年,已见惯生死。

    饭后,我随意翻看着书架,兴之所至读几页小说。知秋泡好清茶递到手边。

    “你现在还看这个?”她呡了一口茶整个人歪在书架旁。

    “在重庆时候,逮捕过一个延安来的女共党,她随身携带的书籍里就有这么一本《变色龙》,我翻了几页觉得很有意思。”

    知秋点点头,“他们喜欢这类红色书籍,特别是俄国人写的。就是讽刺世人太狠太毒些。”

    我心念一动,问道,“你那次被CC逮捕,是真的在帮共党做事吗?”

    知秋摇头,“那时,我不过是帮萝拉翻译些红色文学,接触过这类言论。”

    “那么你对于这些言论有什么见解?”

    知秋认真思考后回答道,“回顾中国历史,魏晋时期就有过思想极度解放的时期,只是那一阶段生产力还不发达,欧洲工业革命后,生产力趋于发达,而资本主义已经抢占先机主导着社会变革。相比之下,共产主义更为纯粹,只是当下还无法实现。只有到了物质极致富有,人们无需为衣食住行奔波的时候,才能实现那样的理想境界吧。”

    “所以,在这场博弈中,我们也在观望,到底哪种主义能够让中国数十年的战火平息下来。我在军中这几年,见了太多政治斗争,政治斗争的血腥与残酷是普通百姓无法想象的。”我感到无限悲哀,这样的话,我很少在丛瑛和张扬面前说,在陈曦和家人面前更是缄口不谈,对知秋,我可以剖白心事,袒露一切。

    知秋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感慨地点点头,“是啊,我们惧怕死亡,但即便是死,我们也希望是有价值的。有些人死了,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死。”知秋忽而抬头望着我,仿佛在我眼睛里寻找着什么,并最后为这段春日的私语加上一句注脚,“真庆幸,你还活生生站在这里。”她用脚尖点点脚下的地板。

    我掏出怀表,它一直被我珍藏在胸前的口袋里,最靠近心脏的地方,“有几次,我真的感觉自己要去见阎罗王了,都是它把我叫回来的,滴答滴答,就好像在说,叶崇峰,站起来,你可不能死,还有人在等你回去。”我展开知秋的手心,把怀表放在上边,“谢谢你,一直给我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