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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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记忆闸门

    南京是我的第二故乡。我曾在这座城市求学,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时光仿佛有记忆的密码,辗转六年,将我带回这座城。只是这次我的身份不再是学生,而是教书育人的园丁。

    在东国小学,我负责教授三年级国文、英文两项课程。我很快熟悉了同一学年级的教师和学生们。算术老师杨帆,美术老师秦奋,以及金发碧眼的法文老师萝拉。

    同事们的收入不高,但是大多极为慷慨,也重视生活水准,每周五晚都要举办一场周末party,大家凑份子,买零食、陈皮鸭、可乐汽水一起分享,偶尔去电影院连看两场新上映的影片。

    萝拉同我很是聊得来,我们年龄相仿,而我的法文还不赖,导致我们的共同语言比其他人多。

    萝拉习惯每个星期日来到我租住的阁楼,同我分享她的下午茶甜点,我放李斯特的钢琴曲给她听。我们将报纸、影评、书籍摊在一块破旧的羊毛地毯上,趴在上边上讨论,音乐、美术、时尚,以及隔壁邻居家汪汪叫的小狗。

    我越来越沉迷这种精神上的安宁,感觉心里恬淡极了。不欠任何人,不用为了金钱与男人夹杂,更不用以身上的珠宝首饰与贵妇名媛争奇斗艳。

    我经常穿着一件朴素的棉布旗袍,搭配简单罩衫,脚下是一双粗跟布鞋,手臂上挎着布兜,脸上“清汤挂面”,去花园路的跳蚤市场淘黑胶唱片,或是在雨天里,踩着泥泞的石子路,来到乌衣巷,饮一盏春茶。

    萝拉说我是当代的小布尔乔亚。

    我笑,曾经我陷入了精神富足的对立面,仿佛走进了镜像的物质世界里,成为一个讨厌的自己。

    在没了家人,没了爱人,没了可以信赖的人的时候,我把自己交给秦淮河水,随着河水肆意流淌,慵懒地顺流而下。

    如今,只要一想到那个我爱的人,在某一个城,像株白杨一样地生存着,我的心中便饱含温情,我的生活便不再荒芜。在杂草中,长出些许幼芽,等待阳光雨露的青睐。

    钟琳坚持要给我介绍男人,我每每都答应她,前去相亲,只是每次相亲,我都不施粉黛,穿着朴素,将自己最邋遢的一面呈现在那些男人面前。

    倒是有几位男士,大抵不在意女人的精致,更重视精神内涵,同我聊得来,只是这样的男人,而后也都被我发展成为“以文会友”。

    星期日,萝拉邀我到她家帮忙,翻译几部重要的文献。

    “《共产党宣言》?”我拿起其中一本文献,问她,“这可是红色读物,翻译它做什么?”

    萝拉有些神秘地笑道,“秋,我也是共产国际的成员,虽然共产国际已经解散,但是世界各国的共产党员,还在为主义为理想奋斗。我们将《共产党宣言》译成各国语言,发展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加入我们。”

    “我们做这些事情,会不会有些冒险?白色恐怖时期,可是有很多共产党人被捕。”

    “被捕算什么?你知道么?我曾经因为游行抗议,被关进集中营,整整两年,我们不能跟外界通信,被日本人像犯人一样看管。可是我有信仰啊,是对共产主义的信仰让我勇敢坚持,直到今天。在神圣的共产主义面前,敌人都是“纸老虎”!”

    我笑笑,信仰的力量真是无穷,它能支配一个人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任何物质的东西在它面前都变得渺小,不值一提。

    “萝拉,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自由之身才能继续革命啊!”

    “好啦,秋,快帮我翻译吧,我们时间不多。我去泡两杯咖啡,我的咖啡可香嘞!”

    看着萝拉去厨房忙碌,我调整好书桌上的台灯,开始工作。翻开共产党宣言,我发现其中包括很多专属名词,我需要一本英汉词典作为参考。

    萝拉的工具书都放在墙角书架的最上层,我走过去踮起脚尖才能够得到那本书,好不容易把词典从书丛中拨出来,旁边的几本工具书也随着掉落,噼里啪啦地掉在地板上。瞬间面前的空气变得灰呛呛的。我心想,萝拉你还真邋遢。

    掉落下来的书本,有一本书躺在地上翻开来,翻开的那一页里刚好有两张泛黄的信纸,飘了出来。我随手拾起信纸,信上的字迹映入眼帘,吸引了我的注意。

    上边的字怎么那么熟悉,好像是……阿峰的?

    “怎么了?秋?是不是我在词典里边藏钱被你发现嘞?”萝拉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戏谑道。

    我将信纸递给她,“这是?”

    “哦?”萝拉思忖几秒,才微笑道,“你今天如果没有翻出来这个,我真的要抛到脑后了。我答应人家的事情,还没做,明天我就去报社,请报社的朋友把这封信刊登在晚报上。”

    “为什么要刊登在报纸上?这信是谁给你的?”

    萝拉解释道,“我之前不是在龙华集中营呆过两年么?营里即将被枪决的中国女人交给我的,她说,这是他哥哥留给爱人最后的话,拜托我有朝一日帮她刊登在报上,叫哥哥的爱人知道他的心意。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你看着信纸都泛黄了。”

    “我能读读信的内容么?”

    “当然可以,反正明天就会刊登在报纸上,每个人都会看到。”萝拉又将信纸重新递还给我。

    我看了一句开头,眼泪就无知无觉地落了下来。

    那封信,是阿峰七年前留给我的绝笔。

    “亲爱的知秋,请容许我这么称呼你,虽然我们已不再是情人关系,但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至爱,是你陪伴我走到生命的尽头。

    你大概永远看不到这封信,我亦交代过骆文杰,不要对你讲出事实的真相。以你爱憎分明的性格,大概没办法接受我对你的付出近乎一个精神病人。我不想你一辈子背着内疚的枷锁过日子。

    如今,在这集中营里,我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在最后的日子里,我想要留下点什么,给你留下点什么,让你知道,我曾那么爱你,你的感情从来没有错付,我一直在思念着你,到生命的尽头。

    还记得么?你在所有人都酣梦之时,点燃一盏小小的油灯,在昏黄的光下,读着那本《简爱》,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你当时的表情是那么满足、那么智慧,你的翻书的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我开始逼着自己读书认字,是因为能够了解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想要知道,书中有什么令你那么富有魅力,深深吸引了我。

    喜伯去世的那个晚上,我被你的举动深深震撼,无论怎样,我都不能相信,一个小姐模样的你,竟然割掉了自己一头乌发,只为让喜伯在离世前了一个做父亲的心愿。你不知道,那一刻的你有多么美丽,像天使一样降临在黑漆漆的厂房里,我从未见过如此义气、真诚、动人的女子。

    你身上的善良、纯真、多情、文艺,甚至那么一点无伤大雅的娇柔,都让我深深爱慕。这样的爱慕,让我化作飞蛾,朝着温暖的炉火渐渐靠近。

    这样的爱慕,让我在‘和你死在一起’还是‘放手让你离开’之中,立刻选择了后者。你的美丽不该消失,你善良的灵魂不该消失,二十年后的你,四十年后的你,该是儿女绕膝,儿孙满堂,他们一起围在炉火旁,听你讲着年轻时的故事。你的一切美好都不应该消失,而是化作一种传承,留在你的孩子们身上。

    庆幸,我的手边还有这块怀表,怀表里的小相是你十四岁的模样,每当看着这么年轻稚嫩的你,我都不后悔我的选择,不后悔没有让你留在我的身边,不后悔我与你曾经拥有那么炽热的情感,不后悔我们的‘一叶知秋’。”

    萝拉看着哭成泪人的我,慌张极了,一直摇晃着我的肩,问我怎么了?

    我又哭又笑,“萝拉,你知道中国有个成语叫‘一叶知秋’么?”

    萝拉费解地帮我擦着眼泪。

    “有啊,因为它,再没一个男人能走进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