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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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触不可及

    从中原战场回到重庆,是1943年的秋天,黄桷树的叶子簌簌飘落,重庆已经有了秋天的模样。知秋曾说过,一叶知秋紧紧将我们的姓名牵系在一起,因而每到这样的季节,我只会更想她。

    回到家休整几天,发现小叶子又对我这个爸爸完全陌生了,父女俩一年前刚刚建立起来的热乎劲儿凉透了,看着孩子对我抗拒的模样,陈曦在旁边默默擦着眼睛。

    摆饭,端酒,我们夫妻二人面对面坐着,“这次呆多久?”陈曦一边温酒一边随口问,随意地好像在问你今天吃了么。

    我知道这是个需得小心回答的问题,便含糊道,“不好说,现在战争形势好转,政府有重回东南的意图,已经派人去南京谈判了,说不准我们能打回东南沿海。”

    “我看,叶子又长了好些,你在家辛苦了。”我端起酒杯,敬了陈曦一盅酒。

    陈曦微微叹气,“那有什么法子,你这工作便是这样,我嫁给你第一天就知道。只要你平平安安,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块,我怎么都是安心的。”说着也饮了一口酒。

    我给她夹了点菜,那是从中原带回来的特产熏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咸香可口。陈曦看着自己的碗笑笑,“算你还记着我们母女俩最爱的吃食。”

    “对了,阿霞姐让管家老张来捎了口信,叫你晚饭后去他们家一趟。”

    “什么事儿非今天不可?”我诧异。

    “好像是阿霞怀疑丛师长在外边有女人,闹了快一个月了。”

    “怎么可能,丛瑛是什么人?阿霞那是捕风捉影。”

    “这回好像还真有影儿,说是找着证据了。”陈曦放下筷子,为自己小姐妹辩解,“要我说,也不怪阿霞,丛瑛官运亨通,马上又要晋升了。身边想要莺莺燕燕,怎么会没有?阿霞一个农村妇女,字都不认得几个,和丛师长在一块,心里就先怯了。”在捉奸这件事上,重庆的军官太太们永远统一战线。

    “你们这些女人,就好疑神疑鬼,有那时间还不如多打两圈麻将,好过自寻烦恼。丛瑛正是关键时期,根本不可能干这事,那等于自毁前程。阿霞这么闹可不好,我去劝劝。”

    “你去说话小心点,别劝不好,再被霞姐捎上。”

    我换了件便服,没叫警卫员,也没叫司机,自己在家门口拦了一辆黄包车往丛瑛家来。

    到达丛家后,是保姆小春帮我开门,她悄声告诉我,“先生太太在吵架。”

    我安慰她,“没大事儿,我先去看看。”

    小春带我到起居室就下去了。

    彼时,丛瑛正坐在写字台后吸烟,摘下眼镜,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一脸愁云惨淡。

    阿霞坐在沙发上,拿帕子抹着眼泪,看见我让我坐,开口说话才发现声音都沙哑了。

    我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沙发周围都是信纸,还有几页零散地落在壁炉边上。

    丛瑛见我来了,戴上眼镜走来,却冲阿霞急道,“你喊他过来做什么?还嫌不够丢人嘛?!”

    我用胳膊挡住丛瑛,按他坐下。

    “丢人?你在外边包女人丢人,还是我找人来评理丢人?”

    “阿霞,什么事儿都没弄清楚呢,不能这么混说,我相信丛瑛根本不是这样的人!这里边肯定有误会,你得给他时间解释。你们家又不是独裁,不能连申辩的权利都没有吧。”我半哄半劝地让两人各自坐下。

    “这么样,阿霞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阿霞见我问,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一年来,我就觉得不对,总有女的打电话到家里找他,我要是接了电话,就说回头再打来,也不说什么事儿。再后来是信,一封接一封的,现在有几十封了,被他锁在那个抽屉里,跟宝贝一样,不让我看。上两个月,那个女的又来电话找他,我一气之下给挂断了。电话倒是没再打来,可信是一封接一封,我叫小春他们帮我看看信封上写得啥,他们说是一个叫静之的写的信。你听听这名字,风花雪月的,能是好女人嘛?我气得撕碎了仍火炉里烧了。他回来知道了,对我吼,我就问他是不是心疼啊?他不认,说自己和这女的没关系,就是信件往来。我说那信件你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他不拿,我找了锤子撬开锁,发现有好几十封的信,都被他整齐码在那,那信封信纸都是带花边的,不是情信是什么?气得我一股脑扔炉子里边,他还跟我急眼了!”

    说着,阿霞又开始哭,锤着自己的胸口,嚷着心疼,说这个家里住不得了,说丛瑛被小娘们钩了魂儿,变心了……

    我被她哭的头疼,看着丛瑛那样,也实在替他感到难过。

    战场上面对的是真真切切的生死,回到家,却又要面对这样一个太太。

    从前的阿霞,是个爽朗利落的农村姑娘,知道心疼男人。

    这几年为了配合丛瑛的身份,开始打扮自己,学着官太太的样子穿金戴银,这些都没能让她心里安稳一些。

    随着丛瑛步步高升,他们夫妻俩的话越来越少,剩下的只是柴米油盐,阿霞更是迷上了打麻将,同丛瑛没了共同语言。

    “丛瑛,你的解释呢?没有吧?你和这女的只是朋友,只是书信往来,没有任何的实质性交往吧?”我启发丛瑛,只要他点头,我相信阿霞的怒火就能渐渐平息。

    “我说过很多次了,她不信啊,疑神疑鬼,非说抓到证据了!什么证据?你识字吗?知道上头写得是什么嘛?”

    眼看丛瑛不应,更是火上浇油,我就上火,“哎哎,丛司令,这事儿本来就是你不对在前,交朋友,就算只是信件往来,回家也得跟夫人汇报啊,这不能怪阿霞啊!”

    果然,阿霞听了丛瑛的话,更激动了,跑到火炉边,拿起那些信纸指着丛瑛的鼻子问,“对啊,我是不认字,你不就因为我不认字才找的这个娘们嘛?还美国领事馆寄来的,你们有共同语言呗?她给你写信写得这么长,你给她回信比这还长吧?”

    丛瑛气得好一会没说出话来,“你!对!我就这么干了,我在你心里就这样了是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去军营睡!”说着还真个开始收拾东西。

    阿霞一看男人这样心狠,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吵得几个仆人都过来围观,又不敢上前劝。

    撒泼撒到高潮,竟要拿丛瑛的枪自尽,说是自己在这个家没活路了,还不如死了算了,只可惜了孩子们。

    丛瑛被逼到死角,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哭闹的女人。颓唐地坐回到沙发上,好一会,喃喃道,“沈小姐,对不起了,我不能遵守诺言,为你保密了。”

    “梁晓霞,你别哭了,听着,我只说一次。”他指了指沙发,示意我也坐下听他说。

    “这个静之,其实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的真名叫‘沈知秋’,是崇峰的初恋情人。”

    我怎么都没想到,此时此刻,在丛瑛家里,在两夫妻闹得不可开交的情况下,从丛瑛嘴里,我竟然听到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

    “知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霞也停止哭闹,从地上爬起来,坐到椅子上,忙问道,“你说谁是知秋?”

    丛瑛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兄弟,你没听错,就是知秋,就是你想的那个知秋,我见到她了。”

    “什么时候,在哪?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错愕地看着丛瑛的眼睛,发觉似乎被蒙蔽了。

    “你还记得刚从缅甸回来那时么?那个军事晚宴,你没去成,但是我去了。”

    我点点头,没错,那天我因为接受记者的采访,被拖住了,没能参加庆功晚宴。

    “我就是在那看见沈知秋的。”

    “你怎么知道是她?”我急切地问道。

    “我开始并不知道,她也改了名字,叫沈静之。他们说她是美国领事馆的翻译。可是当我看到她的样貌后,总觉得在哪见过这个人,你知道我记性还不错,突然想起是在你的怀表里,见过有着这个女子的相片。我又怕自己弄错,毕竟怀表里的小相是多年前的,就邀请她跳舞,想探探她的口风。”

    说到这,丛瑛点燃了两根烟,一根递给我,一根自己吸着,“一番试探下来,我发现,她就是你的那个知秋。年岁对的上,口音、经历、连洋文都对的上。”

    “然后呢?”我费解,“你既知道我一直在找她,找了多少年,也知道我的那块怀表是怎么来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就在重庆!就在我身边!你,你知道吗?我看着她写的诗,她写的小说,我感觉就像见到了她一样,我甚至幻想,诗对面的女子就是她!丛瑛!”我痛心道。

    “兄弟,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可是她当时已经被一个外交官包养了,你去见她,会给她带来大麻烦。而且,我跟她提起你,说你活着,说你现在过得很好,还结婚有孩子了。她听后就叫我一定一定不要告诉你,说一直都是你在为她牺牲,她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是不让你知道,她就在你身边。”

    “我不好,我过得不好!丛瑛,没有她我怎么会好,这些年,我撑着,娶了陈曦,结婚生女。可我怎么都忘不掉她,我们在战场上经历了那么多,早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是,就是这样的我,还保留着对她最美好的记忆,只要想起她来,我就觉得我还是个人,还能走下去。”

    说到后来,我喃喃自语,渐渐将口吻转向知秋,“你怎么这么狠心,不让我找到你呢?我们这么近,就在重庆,竟然,连消息都不叫我知道,哪怕,哪怕,让我偷偷看看你,也好啊,唉……”

    阿霞早就不哭了,把她刚才用的手绢递给我,一并递给我的,还有被她烧剩下的几页信纸。

    “这上边信的内容,是知秋在跟我打听你的境况,她说要知道你好好的,她才放心。我跟阿霞吵架,也是因为她不问清楚,就把这么重要的信件烧掉了。我想着,终究有一天,要把信拿给你看。”

    “对不起,丛瑛,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冲动。对不起,崇峰,我真的没想到,这信件的背后埋藏着你的过去。丛瑛你该早跟我讲的。”阿霞羞愧道。

    “你那大嘴巴,给你说什么,你不告诉陈曦啊?这事情能叫陈曦知道吗?”

    我接过信纸,见字如见人,看着上边娟秀的钢笔字,仿佛知秋本人,穿着素净的旗袍站在我面前,轻声唤着我的名字。巧笑着,眉眼弯弯的,像天边的月牙。“她现在在哪?”我急切问道,“你必须告诉我,丛瑛!”

    丛瑛深吸一口气,遗憾地摇摇头,把一双灰突突的手递到我眼前,“她离开重庆了,最后的三封信许是说她要去的地方,可是都被阿霞烧了,我抢救都没来得及,手还被火燎了。对不起,阿峰。”

    我看着好兄弟被火烧破的手,长叹一声,“我们终究还是没缘分!”眼泪跟着落了下来。

    “她应该过得很好,我看到的最后一封信,也就是你手上这封,说她已经离开那个美国人了,准备离开这座城市,找一个学校教学,安稳度日。她说,再见到你的时候,希望她还是当初你认识的模样。”

    “丛瑛,把你知道的关于她的事,都告诉我吧。我想知道,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