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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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离开你的那一天

    一年来,阿峰的一举一动,都被我密切关注着。但凡报纸上出现他的新闻,我都用剪刀剪下来,精心粘贴在笔记本上,并做好批注。本子很快变得又厚又重。

    阿峰升迁的速度极快,已经从少将旅长升任到中将师长,报纸上的评论说他是重庆最年轻、最骁勇善战的将领。

    我为他感到无比自豪,不过,他并不知道。

    为了避开峰,每次公开酒会、大型晚宴,我都会与丛瑛提前通气。有几次丛瑛的消息不准,我到了现场才发现阿峰也在,匆匆逃离之际,与他擦身而过。每次擦身而过,我都极为紧张,真怕自己被他不经意中发现。

    史密斯和我,互相扮演好一对完美情人。然而,这段缘分也仅仅维系了两年。43年夏天来临的时候,我们俩终于走到终点。史密斯接到上级命令,回国赴任。

    送别他的前一天,我们一起爬了仙女山。

    爬到山顶后,史密斯看着山对面的晚霞不禁感叹,“秋,你看,晚霞,真是太美了!”

    那是一派瑰丽浓重的色彩,重重叠叠地在天边渲染铺展开来。

    “以后再看到晚霞,我就会想起你喽!”我没有看他,目光直直地飘向远方,一想到这个男人也即将离我而去,眼角已不争气地湿润。

    史密斯揉了揉我的头发,“秋,我们还是朋友,你还可以给我写信。”

    “当然,我们还是朋友。”我机械地重复他的话,可感伤却挥之不去,我想那是浓浓的孤独在作祟。

    史密斯走了,这座被日本人轰炸的四分五裂的城市,只剩下我,一个人。

    时间仿佛回到1937年,秋天,梧桐树,落叶,萧索的大门,我像个被遗弃的孤儿,站在家门口。家?早已经迷失。史密斯之于我的意义,超越了情人,他是父亲,是哥哥,是老板,是我疲倦后安放心灵的港湾。现在这座港湾要消失了,我这艘船要在哪儿停靠?

    “秋,你的心里一直有个放不下的人,不是骆文杰,也不是我。”史密斯缓缓在我耳边叙道,“我离开以后,希望你诚实面对自己,面对感情。”

    我笑笑,“你没听过中国有个成语叫‘成人之美’?一场战争,物是人非,何必执着。我的放手,对别人是最好的成全。”

    史密斯耸耸肩,“领事馆的工作你可以继续做,我同下一任大使玛丽夫人谈了你,她对你的工作表现很满意。”

    “谢谢你,你还是这么温柔绅士,事事为我着想。”我将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

    “秋,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要记得,你是自由的海鸥,有着雪白的翅膀,只要你想高飞,蓝天都是你的。遵循心的选择,不要再被牢笼束缚。”

    那是史密斯对我最后说的话,最后的影响,在我往后的人生里,成为灯塔一样的存在。

    让我学会了善待自己。

    史密斯走后没多久,我收到了钟琳从南京寄来的信。

    信上说,她们一家已经搬到南京。

    随着形势的转变,中日战争已经从战场上转到谈判桌上,闫先生此次去南京,就是负责对日谈判事宜。钟琳希望我能赶过去,与他们一家人团聚。她说,把我像枕头一样放在身边,她才能安心。

    我有点割舍不下。

    这一年来,虽然我同阿峰没有见面,没有说上一句话,但是每每听到丛瑛讲起阿峰的趣事,我都能开心地笑出声来,每每想到我们脚下踩着是同一块土地,我就感觉阿峰其实就在我的身边。

    可我更怕,怕哪一天我管不住自己的心,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难堪,让他面临两难的境地,让他平静幸福的生活再起波澜,脱离原本的轨道。

    我决定离开重庆,距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远到我一觉睡醒冲动地想要见他,可路途的遥远,有足够的时间让我劝退自己的心,放下。

    我想把离职去南京的消息告诉丛瑛,但是打去丛瑛家里的电话总是被莫名其妙地挂断了。

    我又不便上门,无法,便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告诉他我的打算,以及钟琳在南京的地址,希望他通过这个地址同我取得联系。

    虽然离开了重庆,但是我要知道阿峰还好好的,知道我的离开是有价值的。

    在南京见面时,钟琳一家热情洋溢地接待了我。两个小家伙看到我蹦着跳着扑到我身上,钟琳更是笑着骂我,这么久不见,也不想她。

    闫先生让家里的保姆做了一桌子上海菜为我接风。看着嬉闹的一家人,我竟有些艳羡起来,辗转六年,我仍是一个人。

    钟琳说,两个小家伙以后都要叫我干妈,我知道,她是刻意拉近我与他们的关系,好叫我在这个家能够长住下去。

    盛情难却,我只好先住下来。好在闫家房子大,闫先生又整日不在家,我伴着钟琳和两个小家伙,日子过得恍惚惬意。

    钟琳问我,为什么不索性跟着史密斯回美国,“他在美国很有能量,能帮你找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呆在大树身边,总好过枯叶飘零。”

    “我想清清静静地讨生活,不好吗?”

    “那史密斯对你不好么?他除了不能给你婚姻,其他的都可以给你。”

    “我和文杰在一起时,他供养我,和史密斯在一起时,他资助我,跟钱纠缠不清的时候,让我分不清,我对他们的依赖到底是情感上的还是金钱上的。”

    “为什么一定要分的清清楚楚?”

    “以前我也以为那不重要,乱世啊,战争啊,一个单身女子怎么生存?我得过好日子啊,可是,在知道峰还活着之后,我真的想要清清白白做人,哪怕是为了他曾经心目中的那个知秋。我不想,有一天,他再见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依赖在大树身上的秃鹫。”

    “可你再坚强再独立,他看得见么?你为了他,又不见他,这么苦着值得么?”

    “值得,”我笑笑,“明天我就去找工作!”

    “好啊,我看你找什么工作,是救助站的护士还是寄宿学校的老师。”钟琳背过身去假装睡着了。

    我知她是心疼我,心疼曾经富裕,如今贫穷的我。

    我侧躺在她身后,用手臂环着她的肩膀,“战争让我焦虑不安,找不到回家的方向,迷失自我。崇峰的再度出现,给了我警醒,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活着了,我要找回自己的人格,到我们相遇的那一天,我还能站在阳光下,仰起头,对他说一句,好久不见。”

    钟琳轻轻拍着我的手背,一下一下地,“我是看不得你受苦,你不知道,那年看见你从船上被救下来,遍体鳞伤的样子,像一只受伤的天鹅,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听见了她小声的啜泣,从后背抱了抱她,“那些都过去了,琳,与在难民营中的经历比起来,微不足道。你还记得电影里的郝思嘉吧?公主一样的女子,都要在战争中经历波折的人生,我的这双手,有什么理由不去劳作呢?”

    钟琳回过身与我拥抱在一起,那一夜,两个女人说着情感,家庭,孩子,战争,婚姻,忠诚,说着说着依偎在对方的怀里睡着了。

    我想,钟琳真是上帝馈赠我最好的姐姐,6年来,我的家人杳无音讯,是她真心地疼惜我,我怎么都不能辜负她。

    三天后,我去拜访了大学时的班主任,也是国立中央大学文学系的教授甄岳先生。甄先生帮我写了一封推荐信,推荐我到东国小学担任国文和英文双语教师。

    东国小学的校长对我的履历极为满意,又有甄先生的亲笔推荐,我如愿以偿地踏入校园。这所小学是中英联办的教会学校,很多讲师和管理层都是外籍人士,信奉基督教,在当地非常有名,家长们都以将自己的小孩送进东国学习为荣。

    教师的薪水同我在政府和领事馆供职时没法相比,只有从前的三分之一。我粗算了一下,如果从闫家搬出来,到外边赁房子住,租金都要花掉薪水的一半,剩下一半用来日常花销,买书、买件衣服,也就没了七七八八,每个月存不下几块钱。

    可就算再难,我也要开始独立生活,我不需要有过多的人情往来,静静地过自己的生活,像只蜗牛缩在壳子里。

    与钟琳据理力争了几个来回,她好不容易同意我搬出来,搬到距离东国小学只有十分钟路程的老街区。

    我找到了一处阁楼,阁楼的屋顶每到下雨的时候便淅淅沥沥地渗下水珠,还有一扇窗子,能够刚好看见窗外的月亮,又大又亮。

    我把文杰当初送我的留声机摆在床头边,那是美国领事馆的朋友辗转帮我运到南京,每天晚上批改好学生的作业后,我便放上一两首曲子,读几段醉心的小说入眠。

    我卖掉了华丽的洋装和旗袍,只留了几件颜色素雅的衣服和外套,卖掉了史密斯帮我填得满满当当的首饰盒,只留了我的点翠发簪,卖掉了太多太多矫揉造作的饰品,与我现在心境毫不相干的物件儿,当它们都在我身边消失后,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好像我又可以畅快肆意地呼吸了。

    下午茶,为自己做好一杯咖啡,那是闫先生托人从巴西带回的咖啡豆,口感清润又绵长,回味无穷。想起钟琳第一次来阁楼看我的模样,我笑了。她坐在家中仅有的二手双人床上,感叹,只有这样的环境,才能磨炼出作家吧?

    那时,我的小说已经开始在南京晚报上连载,那是一个讲述一对年轻恋人,在战争中各自失去生命,他们的灵魂来到天堂后,却不认得对方,靠着依稀朦胧的感觉,和对彼此未了的情愫,渐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重新爱上对方,但是,自始至终未想起前世,曾那么相爱。

    我喜欢在书中将年轻可爱的男女们牵成一线,只有在书里我能掌握命运,掌握思想,不被命运的造化愚弄,少一点遗憾,多一点成全。

    南京的一切都来的那么美好,只有一件事没能随了我的心意,我竟真地同丛瑛断了联系。

    起初的几天,我一直在等丛瑛主动给我写信,半月后,我便开始写信给丛瑛,连着写了三封信,没过多久全部都原封不动退回了,信封上写着查无此人。

    我想尽办法与他取得联系,甚至拜托从前的同事帮我去丛瑛家看看,他们说,丛瑛一家搬走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与阿峰那一点点的联系,就这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