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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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小诗

    临去华北第一战区前,丛瑛、张扬、老梁专门为我践行。在丛瑛家里,阿霞摆下大席,五个荤菜五个素菜,还包了我最爱吃的茴香馅儿饺子。菜端上桌后,阿霞便带着孩子出门遛弯儿了,留下我们几个大男人。

    “你这不对啊,丛司令,大男子主义嘛!”张扬先挑起话茬,“让我们都别带家眷,我媳妇儿都不乐意了,以为我出门要干什么坏事儿呢!”自己说完嘿嘿笑。

    “那是你平日拈花惹草,你看阿峰,陈曦就从来不用担心他有男女问题。我今儿不叫你们带家属,也是有些话要说,她们在,不好说。”

    丛瑛给每人满了盅白酒,说,“虽是老生常谈,我还要说。这战场上刀光剑影的,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特别是这次第一战区的形势,不容乐观。每场仗都是硬仗。阿峰,你得保重,全虚全影地回来。我这当哥哥的先干为敬。”

    我们三人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丛司令说的没错,施长官也知道这仗不好打,所以调兵遣将,听说在好几个军都挖人,一共挖了5名中将,3名少将。”

    “再就是,政局也不稳,”张扬在政府里行事,知道的情报比我们多,“别看咱们前方跟日本人拼杀,政府里乌七八糟的勾当就没停过。”一说到这个,张扬的牢骚可是不少。“说是国共统一,还不是叫情报处的人天天监视人家共产党,生怕人家做大做强,这不是内耗是什么?”

    丛瑛也道,“就上次,我的师去打徐州,徐州那是什么地方啊,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仗本来就不好打,上边还一个劲儿遥控,命令我在打仗的同时,监视对岸共军的情况。他娘的,那是友军啊,友军都不能信任。这仗还怎么打?”丛瑛说的义愤填膺。

    喝了点酒,我也愤慨道,“妈的,还不是军统那帮王八蛋,天天干那些神三鬼四的勾当,最无耻的就是他们。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就要被这帮犊子给祸害了。”

    老梁劝道,“要我说,你们这些领兵打仗的,也别管什么政治,就好好带兵,好好打仗,这局势再怎么变,能打胜仗的,横不能给你关起来吧?”

    “唉,有时候也是心寒啊,丛司令为什么没打完仗就回来了?是他仗打得不漂亮?他可是打退小日本27次大规模进攻啊!不就因为跟共军长官协同作战,让上层给告密,给紧急召回了么?”张扬替丛瑛抱不平。

    丛瑛回想起这事儿,自己都笑了,摆摆手,“我不后悔,至少我打了一场痛快仗。回到重庆,我呀,全当放假了!别说这些不高兴的,咱们走一个!”

    几杯酒下肚,大家有了几分醉意,张扬大着舌头开始夸俱乐部的法国小妞不错,叫着老梁改日去。

    丛瑛吓唬他,说要告诉他家媳妇儿。

    张扬反唇相讥,“丛司令,你别贼喊捉贼啦,好像你就没个相好的?”

    “我有什么相好的?怎么我都不知道自己有绯闻了呢?”

    我和老梁也诧异,忙问张扬。

    “上次军事委员会的晚宴,你搂着一个漂亮妞跳舞,俩人还卿卿我我地背着人聊天,有这事儿吧?兄弟我够意思,都没去打搅你。你这搂着美人花前月下的,忒浪漫了!”

    张扬平时不靠谱,说的话三分真七分假,我和老梁都没信真,哪知道丛瑛听完后竟红了脸,反倒叫我们有点信了。

    丛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你们听他胡诌,阿峰,尤其是你,可别信他的。那姑娘是美国领事馆的翻译,我们聊的是文学。”我不知道丛瑛为何特意点我,叫我不要相信他和外边的女子有染,这时候不是该冲着自己的大舅哥老梁解释么?

    “聊文学?你们那是聊风月呢吧?”张扬还不依不饶的,看热闹不怕事儿大。

    “真个儿的,不信,我给你们看证据!”丛瑛站起身,走到旁边隔断的书房里,拿了两份报纸过来。

    一份递给我,一份递给张扬。

    他指着报纸上刊登的一则小诗说,“这首诗的作者就是我那天认识的姑娘。我是先在报上看到了这首诗,觉得写得非常不错,又恰巧在晚宴上遇到她,所以才聊了一会。你们看这诗的意境。”

    我细看那首小诗,是一首白话诗:

    雨夜,秋风吹落了朵朵海棠

    萧索,寂寥

    海棠树下站着我,借着路灯的点点光

    看着你的窗

    暖黄色的灯光下,是你高大的剪影

    如巍峨的山峰

    广袤的田野

    心,想要飞向那窗口

    投入你温暖的怀抱

    可翅膀为硝烟所伤

    无法飞翔

    静静看着,静静等待

    静静想念,静静体味

    这夜的微凉

    这秋的萧瑟

    梦里相会前尘

    往事如烟缥缈

    愿,我的心念里还留有你的足迹

    ……

    “怎么样?”丛瑛试探着我的意思,似乎我能有与他相同的感受。

    我诚实地点点头,“的确让人心动。”

    “你看,阿峰跟我一样喜欢这诗,我可不是扯谎吧!”

    张扬戏谑道,“切,就怕流氓有文化,你是借着以文会友,实则追姑娘吧?比我们这样的更厉害!”

    “你欣赏不了,还给我吧!我这还有几篇,都给阿峰留着。”丛瑛说着从张扬手中抽回报纸,塞给我。

    我笑笑接了。

    这首诗的确写到我心坎儿里去了,就像是我对知秋的期待与守候,我不禁想,如果有一天,我知道知秋住在这样一栋小楼里,我要天天夜里去看她的窗子,看着窗边读书的剪影。

    那天聚会结束后,丛瑛真个赠了几份报纸给我,都是这个叫“静之”的作者写的新诗,并一本白话文小说。

    我将它们收藏在行李的最底层,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收藏一个陌生女人的文字,似乎我与这文字之间生了什么莫名的情愫。

    参谋长老李无意中瞥见我的书揶揄道,“旅长,有这放书的地儿,行李里多放把枪不好嘛?”

    我讪笑,“你懂啥子,这是精神食粮!”参谋长是四川人,一直改不了乡音,我学着他的口吻回击。

    第一战区的仗一打就是一年。

    起初我们占着上风,把小日本削到了张家口。没过几日,小日本又增加了援军和飞机、坦克,我们又节节败退,撤到怀安县。在怀安县顶住几次大规模进攻后,双方又僵持不下。

    最后是绕到敌后开展几次大规模攻击,才控制住了局势。

    施长官想要速战速决,可战术执行下去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人家小日本是指哪打哪,我们是大脑和四肢不协调,每个师自己打自己的,都藏着自己的小算计,怕自己损失大,就这么跟小日本生生耗了一年。

    持久战期间,我的13旅算是表现不错的,兄弟们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军纪严整,神勇杀敌,没起什么幺蛾子。施长官也多次亲临我旅部,视察军容,鼓舞士气。

    我趁机把自己的作战思路报告给他,他倒是极为认可,只是苦于战术实施牵扯到太多人,甚至是重庆。从他的话里话外,我能捕捉到一些高层的意图,似乎并不太想让我们打赢。看来,国民政府上层倒真是乌烟瘴气,有些人的枪根本不听自己使唤。

    施长官也是性情中人,有些家国抱负,他私下对我说,“崇峰,有些事你这个级别的将领看不到,你还能一心一意地上阵厮杀,到了我这个位置,要平衡的、要迁就的太多了,有时候打仗的真正目的竟然不是打胜仗,你说讽刺不讽刺?”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劝慰道,“虽如此说,我还是相信中国人心中是有大义的,相信我身边的朋友个个都是与我志同道合的英雄,相信倭寇早晚被我们驱逐出中国。”

    长官赞许地看着我,“我就知道,当初没看错你小子!你之前的仗打得不错,回去我就给你请赏,你这肩上怎么也得加一颗花。”

    “长官,崇峰只要能打小日本,哪怕肩章是秃的也愿意!”

    “好小子!”施长官拍拍我的肩膀,忽然问道,“对了,你之前说的喜欢的姑娘,为了她学英语那个,你找到她了么?”

    我摇摇头,“我们37年就分开了,后来我也有了妻子,或许这一辈子都没机会见面了。”

    “她叫什么?我可以着人帮你打听打听。”

    我叹道,“她叫沈知秋。”

    “嘶,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说过,不过我这一时间记不起来了,回去,我找人帮你把人找出来,也算了却你一桩心愿。”

    夜里,失眠,翻看着那本小说。小说讲的是一对男女在战争中结识,被关在同一间监牢里,他们虽然阶级不同,理想信念不同,但是同样拥有着善良炽热的心,很快便相知相爱。

    这故事的开头,像极了我和知秋的相遇。我有点分不清小说里写得到底是现实还是虚构,不禁好奇,这作者莫不是也经历了与我一样的故事。

    我忽然有种冲动,想见一见这个“静之”,与她聊一聊,畅谈一番,哪怕只是面对面坐着,什么都不说,也好。

    她的文字,似乎有一种魔力,能挑拨到我每一根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