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繁体版

第二十九章 陈曦

    39年,丛瑛、我、张扬,我们在汤晶尧的兵团中,同小日本的军队作战。

    从河北打到山东,又从山东打到河南,后又转战西南战场,这一年腥风血雨,炮火连天,战事焦灼,敌我双方你来我往。

    汤晶尧治军严整,从带衔儿的军官到每一名军士都保持着高昂的斗志,誓与河山共存亡。

    同时,长官和参谋们深谙用兵之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排兵布阵甚是诡谲,有几次把小日本的军队绕在山谷里,伏击,还有几次瓮中捉鳖把他们耍的团团转。虽然我方有时因武器、炮弹数量与敌方差距较大,而伤亡惨重,但也没让小日本在形势上讨到什么大便宜,打了几场漂漂亮亮的阵地战。

    战火硝烟不止出现在战场上,更出现在我的身边,我们心里。

    就拿我们营来说,我的营长、副营长,包括三个尉官一年之内都打没了,在悲愤之余,我自己也升任了三营的副营长,丛瑛进入团部成为汤长官身边颇为信任的作战参谋,张扬这家伙更是沾了狗屎运,凭借自己的专业,被留在重庆任用。

    每次战事休整期间,我们的兵团便返回重庆驻扎,重新整编调整。丛瑛也是借着这几次机会,在重庆城里安了个小家,把阿霞和老梁从东北接了过来。

    还有一装喜事,阿霞在他们成亲当日便怀上了娃娃,等来到重庆后生产,生下来一个七斤重的大胖小子,可把丛瑛和他哥乐坏了,这下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全齐了。就连张扬这厮都在重庆城里赁了一处房舍,还交了个电报员的女朋友。

    只有我,还是孤身一人。战事忙的时候,在战场上拼的杀红了眼;歇着的时候,还同着营里的弟兄们准备下一阶段的作战方案,汤长官还为我争取了个学习的机会,回到课堂里重新学习军事理论知识。我很满足,很充实。

    闲下来,哥几个聊天,丛瑛他们都说要给我介绍姑娘,张扬的女朋友更是爽快,第二次见面就拿了几个姑娘的照片让我选,有医院护士、学校教书的老师、政府里的文员,都是些相貌姣好、条件不错的姑娘。可是我,没什么想法。被逼着去相亲几次,时髦叫法是“约会”,人家姑娘都是爽朗大方,笑容明媚,反倒是我心不在焉,无心恋战。

    张扬边喝小酒边取笑我,说我这是爱无力,阿霞从屋里挑了帘子抱着孩子走出来,说我是心里头有忘不了的人。

    丛瑛劝我,“兄弟,你要还真忘不了那个姓沈的小姐,你就打听打听她,打听到了就去寻她,或者拍个电报,让她来重庆找你。”

    我摇摇头,“她现在应该过得挺好,衣食无忧。我记得她说过,她从前的家世代书香,叫什么‘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我当时还不能理解什么是鸿儒,什么是白丁,后来想想,那白丁不就是我嘛!”

    “也不能这么说。你说咱们战场上滚下来,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他们这些人能过太平日子么?她有钱小姐的生活,也有咱们的血泪和付出啊!你叶营长,带着部队一年里杀死小日本上千人,那对于老百姓来说,就是不折不扣的英雄。所以,你啊不该妄自菲薄。没准人家姑娘还等着你呢。”

    “我也不是没打听过,来到重庆之后,我一直找人帮我在广州打听她的情况,没什么收获。她可能早就不在广州了,或者,唉。”

    “呸呸呸,别说那个字儿,那就不可能,她当时不是跟了个有钱人嘛,在上流社会吃得开那种,算是有人庇护,没准儿人家换了名字呢,兵荒马乱的改个名字,为求自保,也不奇怪。你们要是有缘,还会见面的。”

    缘分?我同知秋定是有缘的,只不过缘分来的晚了点,让陈曦更早一步走进了我的世界。

    那是39年的冬天,在陕西榆林,我奉命带兵当先头部队端掉日本人的一个火力点。

    日军大佐原田三郎在附近山区高地安置了五个火力点,我们攻击的第三个火力点,是驻军最多,武器装备最强的,特别是他们的重型坦克炮,已经灭掉我们团两个先导部队。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到三营头上的时候,我的每一个士兵都抱着必死的信念,定要拿下这个日军“贼窝”。

    可刚潜伏到他们的火力支援范围内,我们就被伏击了,措手不及的防御中,我们损失了两个连长,一个指导员,还有数不清的兄弟。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地倒下去,那是与我朝夕相处,活生生的弟兄啊,前一秒种,我们还在互相鼓励、相互支持,后一秒种,他们就被剥夺了生命。

    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炮火声渐行渐远,硝烟在眼前散开,一时间,胸膛里涌起热血,勒紧战马举枪便射,一连串的枪响后,对方三个狙击手应声而倒,而我,因为暴露在射击范围之内,被枪子咬到了大腿,从战马上摔下来,马儿仰天长鸣,冲向了敌军阵地,那之后,我便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已经摊在床上。白床单,消毒水的气味儿,以及窗帘上的十字,我知道自己在医院。

    一个小护士已经在我面前转了三圈,见我瞪着眼睛看,“醒啦?知道自己在哪吧?”一边查看我输液的管子,一边帮我调着输液速度,“叶崇峰,右腿膝盖上部的筋部被射入子弹,子弹已经通过手术取出来了,慢慢恢复吧!”

    “那我还能再打枪吗?”我不假思索地问道,问出来感觉自己有点傻,“哈?您是伤的腿,不是手,即便伤的腿也有限,恢复好了走路都不会看出来受过伤,恢复不好呢,就是走路有点跛脚,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说这话的样子,就像是炒菜放盐多了那么简单随意。

    我定睛看了看她的胸牌,“护士-陈曦。”

    她瞧了瞧我目光所及,快语道,“对,我叫陈曦,这间病房的护士,有事儿找我。”

    陈曦这个护士虽然说话随意,但是对待工作还是很认真负责,人也长得大方、耐看,周围这几间病房的病患,对她评价都不错。

    丛瑛和张扬来看我几次,在病房里吸烟,都被她闻出来赶出去了,张扬说她是狗鼻子。

    恢复了一阵子,我开始能下地走路,扶着床边把手一步步地挪,挺费劲,漫长的一个过程。有时候,自己急于求成,却越走越摔倒,便砸东西发脾气。

    陈曦看见了,也不怕我,也不劝我,而是一边利落地拾掇被我摔坏的东西,一边还是一副不咸不淡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行啊,这几天都有力气摔东西了,我看你一点也不像是战场上的一级战斗英雄,就这点心理素质,怎么带500个兵?”

    “老子不用你讽刺,我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你还在重庆城里过按部就班的太平日子呢!”

    “是,那又怎么样?你这个战斗英雄如今撂倒,不还得让我这个医护人员照顾?”

    “要我说,谁也别瞧不起谁的职业,我虽然是个护士,但是也以护士的身份参加过淞沪会战,我们野战医院派遣的医疗救护队,每一次我都报名参加,我救过的伤患未必比你打死的鬼子少!”

    “你去过前线?”我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忽然有点钦佩她的胆色,“那可不,在医疗救护队,我背着药箱在尸体里穿梭,就为了找那还有口活气儿的,那子弹就在我周围嗖嗖打,我们就嗖嗖跑。”

    “那你也是女中豪杰。”我由衷感叹。

    “你要真心痛你那些兄弟,就耐下性子做复健,一步一步来,没几个月就又能上战场啦。”

    我默然点点头,坐回到病床上。

    “对了,这是你之前的衣服,洗好我帮你拿过来,里边还有块怀表,洗的时候我帮你拿出来了。”

    我没接过她手中的衣服,而是急切地接过怀表,查看是否有什么损坏。

    陈曦笑道,“我都查看过了,还走字儿,里边照片也在。”

    我抬眼看她,用眼神责备她私自看我的东西。可她却不以为意,“那照片上的姑娘是你什么人?”

    “妹妹。”我冷冷答道。

    “真好看!”她却热情地赞道。

    后来,我问过陈曦,当时就没怀疑过那照片上是我的心上人么?她说,怎么不怀疑,几乎就认定了事实。可照片上的人是我的过去,谁都有缅怀过去的权利。

    医院的饭食不算好吃,战事焦灼,物资供给跟不上,有钱也没处吃好的去。

    陈曦见我吃饭没胃口,就从家里给我带大骨头汤来,换着样的大骨头汤,有时候是大骨棒炖萝卜,有时候是炖酸菜,有时候是冬瓜、西红柿,我有点不好意思她总给我加小灶。便悄悄把钱夹在她的本夹子里边,被她看见,又趁我睡着偷偷塞回到我枕头下边。

    我说,那别再给我炖汤了。

    她说,我乐意。

    我说,你对别的病人也这么好?

    她说,别人没这个口福。

    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示好,时髦点儿说是在示爱。

    我扪心自问,对陈曦我是有那种男人对女人的好感的,她的爽朗,她讲话时候漫不经心的样子,她手脚麻利扎针的样子,都让人感到心安,明明刚过20岁,却像久经风霜一般成熟。

    在这种特别的情愫驱使下,在陈曦的执着和坚持下,她渐渐走近我身边,参与到我的生活里,对我生活工作,事无巨细地关心。

    我沉迷于这种感觉。张扬说,我也有被异性关心的虚荣心。

    丛瑛说的更加一针见血,崇峰,你是孤独太久了。如果未来弟妹是陈曦,我们都支持你。

    出院后,我同陈曦开始约会。说是约会,却没有什么花前月下,只是他陪着我复健,我陪着她聊天,大多时候她说我听,其实,我也没听进去什么。就享受着两个人在一块的安逸。

    多少次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问自己,这是爱吗?

    如果没有同知秋相处那些日日夜夜,我兴许相信,我同陈曦是爱。

    可是知秋挨近我时带给我心跳变快的滋味,亲吻时我手脚发麻热血上涌的感觉,在陈曦身上我并没找到。我甚至在抱着她的时候,都在头发丝里寻找同知秋一样的香味。

    可我,还是没有固执坚守在爱情这边,让自己做了回俗人。

    在同陈曦交往了半年后,1940年的春天,我们成婚了。

    我想我大抵是真的要对知秋说再见了,再见的不止是她这个人,更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美妙时光,那美丽的日子,就像天上亮晶晶的星星一样,洒在我记忆里,装在一个神秘的时光宝盒里,不敢轻易开启,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