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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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慈文医院

    文杰的病拖着拖着便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也就是1939年的夏天,石榴花开的季节。

    这期间,我们之间爆发了两到三次激烈的冲突,我记不太清楚了,争吵的主题都是针对是否要去郊区的慈文医院戒除毒瘾的。

    每次,都以我单方面提出观点,举出事实论据和报纸上刊载的数据进行劝说,可最终都以激烈争执收尾。有次,文杰甚至揪着我的头发把我直接丢出门去。

    文杰也挣扎过。有几次毒瘾发作的时候,将自己锁在卧室里,把钥匙从窗户丢下去,躲在房间里生扛。

    我的卧室就在他正下方,半夜里听见他用指甲挠墙的声音,仿佛此刻野兽正张开猩红的口,伸出长舌,想要舔舐鲜血,与他原有的意志相背离。

    每当此时,我便如梦魇般,睁大眼睛盯着房间的天花板,怕已经化作恶魔的文杰随时会做出骇人的举动。

    第一次是打破玻璃窗,要从上边跳下来,我急忙找来房东拿钥匙打开房门,把人劝下阳台。

    第二次,房东说什么也不来,我同闫先生一家在门前的街道上寻钥匙寻了半天,最后在花坛里拾到才救了他一命。

    还有一次,文杰冲破房门跑到楼下来使劲儿擂我的房门,被及时赶来的闫先生和两名手下抱住,送到医院去。

    医院他倒是每次都去,可医院不是监狱,没有警察,等护士发觉,文杰已经从病床上逃跑了。

    这期间我出了两趟远门,一次香港,一次重庆。文杰在政府机关的职位已名存实亡,被另一个有深厚背景的洋派硕士接手。

    我呢,因为工作表现良好,没有因文杰的影响被撤换掉,为了保住职位,我要比先前负责更多的工作,包括撰写长官讲话稿、按季度汇报总结、每月出工作简报,还肩负起与报纸媒体公关的任务,因公出差也成为家常便饭。

    文杰的转变逐渐让我失去靠山,失去赖以乘凉的大树,我的生活变得忙碌,有时快节奏的工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生活的细节也不如从前精致,时间能省则省。连钟琳都取笑我,越来越像个风风火火的女强人。她说这种转变之于我是好的,可之于文杰并不算好消息。

    星期天,我趁着文杰同大麻贩子接头的功夫,用备用钥匙打开他的房门,找出几样值钱的东西,包括两块金表,两只定窑古董花瓶,以及一颗蓝宝石原石,这些算是他最后的积蓄吧,能典当的基本被他典当光了。

    我拿着这些东西,用手绢包好,又回房间取了自己的几件首饰,清格格戴过的一对点翠发簪、一只小小的祖母绿戒指,以及两串珍珠项链,有文杰送我的,也有史密斯赠我的临别礼物。我一件也没留,一并拿到典当行当掉。

    典当行的掌柜的算是开了眼了,生怕我反悔,同我签订了死契。

    一共典当了万把块大洋,我知是亏大了,但也没有时间细琢磨,在难民营里滚过一圈,视金钱也就如粪土了,救回文杰的命现下最要紧。

    早在上周,我便同慈文医院的主任赵新莱医生详谈了文杰的情况。赵主任说,吸食大麻精的病患他们还未收治过。不过,医院是强制戒毒,药物配合心理疏导,相信在医院的努力和文杰自身的配合下,是有可能戒断毒瘾的。只是费用非常高昂,希望我做好准备。

    这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我包好钱,同着钟琳搭她的小轿车又来到慈文医院,帮文杰交上住院费和第一周期的治疗费用。赵主任派了两名大块头的医生助理跟着我,带了一些绳子锁链之类的。

    一行人到了家门口,正撞见文杰敞开着家门,在吸食大麻。此时,他吸食的量已经很大,一次装好两支轮番吸食,还嫌不过瘾。

    两名助手显然已经见惯这样的场面,二话没说便上前一人抱着一人捆,文杰略微挣扎了两下,但并没起到抵抗作用,药劲儿还没过,他身上软的跟面条似的。

    他们带着文杰前脚坐上医院的车,我同钟琳拾掇点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便坐上车追着赶去医院。

    慈文医院坐落在广州城郊区,周围荒凉遍野,杂草丛生,让我不禁回想起虹口难民营的日子,感慨万千。

    难民营时期的文杰,虽身处困顿之中,但意气风发,睿智敏捷。如今,自己把自己个祸害成一副骨头架子,被人捆着绑着架进医院来,意识混沌,头脑紊乱。

    也就一年半的功夫,人怎么就能变成这样?

    赵主任一边吩咐助手带他去做全身检查,一边引我同钟琳到住院病房。

    为文杰准备的病房是一间独立的套间,套间内有洗手间,淋浴器,收音机,环境设施都不错。只是窗子都加了铁丝网,避免患者从窗户攀爬,造成意外伤害。

    我按照文杰的生活习惯,将带来的用品码放好,还从家里带来了一只枕头和一双拖鞋,我想着睡眠重要,走路舒服也重要,这些都是文杰生活里不可或缺的。

    钟琳在旁边一直叹气,“缘分这东西,谁说的清。你说,你要是早这么对文杰,他是不是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样?”

    “那是他的选择,就算一切重来,”我顿了顿,“我也不会选择同他一起,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更谈不上缘分。”

    “你就倔吧,我看你这么下去,真要当一辈子老姑娘不可!”正待进一步劝我,见有两个护士送了饭食来,放在医用床的折叠小桌板上。

    那饭食还不错,凉拌鸡丝、虎皮鸡蛋、素炒三鲜,并一大碗米饭,萝卜豆芽汤。

    小护士解释道,“别看这菜素净,这都是请营养专家结合病患的身体状况定下来的,戒毒患者不能吃太油腻,更不能食用太多肉类,特别是红肉,要清淡饮食才好。”我点点头。

    不一会,文杰被两名助理搀扶着进来,躺回床上,我试着同他说话,他还怨恨着我,沉默不语,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只好抽身出来寻赵主任。

    赵主任很客气,说文杰检查的情况还不算最糟糕,还未引发免疫系统的疾病,但是由于吸食毒品已久,加上长期作息不规律,五脏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病变,特别是他的心理状态,不容乐观。

    他建议我每周抽出时间来一趟慈文,在这里陪伴文杰打打球,听听音乐,帮助文杰找到家的温暖,这将是他战胜毒瘾最有利的武器。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并准备将留声机抬过来一并放在文杰的病房里,方便他随时听音乐。

    赵主任摆摆手劝我不要搬来,解释说,文杰毒瘾发作时候会破坏东西,见什么砸什么,东西倒是小,只是折腾一番,砸坏了,还没起到我要的作用,真没必要。

    同赵主任谈毕,我又去见了文杰,他刚刚吃完晚餐,看见我,就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我真后悔把你从难民营捞出来,你以后甭管我。

    第二句是,叶崇峰早死了,你死心吧。

    这同他一年前喝醉酒情急之下讲的话那么像,只是这次的他是清醒的。

    一年来,我不断以各种方式在他口中探寻这件事,得到的答案都是,我胡说的,你疑神疑鬼。可现在,他讲出这番话,又算什么呢?报复我?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从慈文医院回家的路上,我狐疑,狐疑当初难民营里发生的一切,至今仍历历在目。虽都是亲眼所见,但现在细细想来,真的不一定就是真相。那时热恋中的阿峰与我如胶似漆,怎么就忽然恋上毫无特别之处的阿香?要知道,阿峰可是为了我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的人,对喜伯、对豆子,对难民营里的老老少少都那么好,是我认定的男人。

    还有那么一两次,我发现文杰和阿峰避着我密谈什么,神神秘秘的样子,现在想来定不是什么好事。

    再回想起文杰说,用100块大洋赎我出难民营,难道那时候想要出难民营是要重金买命的么?这样的情况下,阿峰是不是同文杰做了什么交易?我不敢再往下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岂不是失去了这辈子最疼爱我的人?

    疑心的种子一旦在心里萌芽,便挥之不去,如小虫挠痒一样,让人必定除之而后快。

    第二日一早,我便请了病假。来到市立图书馆,查阅1938年一整年的报纸,特别是在我离开上海后,虹口难民营,上海难民们的相关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