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繁体版

第二十章 转机

    那夜我细细研读了丛瑛写的“作战方案”,读完后想到两个细节问题还需要考虑周全。

    其一,我们在大连港靠岸时候,趁着看守不备割开绳子,抢夺过枪。这割绳子的工具想必不能直接带上船,如丛瑛所说,上船前,日本兵一定会细细检查我们身上是否携带尖锐物品,以防不测。

    那这割绳子的工具从何而来?按丛瑛的意思,我们在船上的十几天里见机行事,总会找到趁手的工具。我认为不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万一我们谁也担不起。

    我想到手边还有一样东西,虽不如防身的匕首锋利,但是也足够割开绳子了。那是从前难民营的锁匠送给我的撬锁工具,如半个挖耳勺那么长。可这东西应该怎么藏在身上呢?

    记得知秋给我看过的某本书里讲越狱的犯人,想要藏好一把钥匙,就把那钥匙包裹在塑料透明纸里吞下去,等到越狱成功后再通过排便取出。

    这法子十分冒险,不过为了我们三人能逃出生天,我愿意尽力一试。

    我先将那工具的一角打磨锋利,锋利到能割破皮肤。又用塑料透明纸裹了十几层,紧紧巴巴的,看上去像块发霉的巧克力。把它藏进半块干粮里,在凌晨时分的厕所里,直着脖子吞了下去。又用干粮噎,水使劲儿灌,自己的喉咙也跟着使尽全身的气力才勉强过到胃里。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感觉自己的喉管食道要被坚硬刺破了。得亏我娘把我的喉管生的大,不然今天就交代在茅房了。

    其二,我们撞开舱门后,得立即找到最近的海面跳下去,游往非管制的海域。可是在水里游泳不妨事,一旦换气露头,船上的日本兵便会用枪子儿招呼我们,如何能悄无声息地游到安全地带呢?

    这问题的答案,我在开拔之后才想到。

    果然如从瑛所料,第二天早上开拔前,日本宪兵队接管了我们十名难民,并对我们的随身物品进行严格查验。每个人都被扒成白条猪,站在当场接受检查。

    为了避免谁在肛门里塞东西,还得用枪指着蹦上个五六下,蹦到膝盖以上的高度才算过关。

    我的随身物品只有那块怀表,一个宪兵掀开盖子看了看,啧啧几声,却也不敢私自昧下,不甘心地递回我手里,还与同伴感叹。

    后来丛瑛告诉我,他们说我的怀表价值连城,可惜不是违禁品,不然他们就赚大了。我摇头轻笑,他们要是敢打怀表的主意,我跟他们拼了。

    一行人在吴淞口上岸,包括十名青壮年难民和五人组成的日本宪兵队,宪兵队队长叫松井泽刚。

    上船后,我们被看押在船舱底部的谷仓里。谷仓没有窗户,只有少量几个通风口。

    松井不亲自看管我们,看得出他们是受武田长官委托才辛苦走这一遭,几个宪兵倒是勤恳认真。松井仅叮嘱了几句,就跑到船上的贵宾厅里逍遥快活去了。

    谷仓狭小,我们十人被分为两拨,分别关押在两个仓里,我们这间是放置白面和食用油的仓库,空气中飘着甜甜的麦香和油香。负责看管我们的两名宪兵队员起初不苟言笑,半天里也没讲过几句话。

    后来大概觉得我们身上、手上、脚上都绑着绳子,绑的跟杀猪一样,就算是上个茅房都得临时解开手脚,没必要严防死守。去往东北的路途远着呢,即便是铁人也要轮班休息。两人便逐渐放松姿态聊天,有时换一人值守,另一人去夹板上放风。

    仓里只剩一人值守的时候,丛瑛对我和张扬打了个暗号,示意我俩“注意”。我想,他的意思是,我们到了大连港便要挑个一人值守的时刻动手,对付一个人总比对付两个人来得容易。

    我回了他一个“是”的暗号。我们的暗号都是用眨眼频率和闭眼时间长短来区分的,这暗号我们练习了好久,已经使用地十分熟稔。

    我从上船就开始密切观察周围环境,到现在的一天里已经摸透个七七八八。从上船的楼梯走到我们所在船舱大概八分钟,按照步行速度计算大概是八百米。路上经过了两层夹板,看见了船头的瞭望台,又转回内仓,经过餐厅和贵宾厅门前,最后看见的厨房就在我们所在谷仓的正上方。船舱内的隔音效果一般,我们听见头顶上方锅碗瓢盆叮叮运转的声响十分清晰,倒是厨子们讲什么听不清楚。

    我闭目,在脑海中回放走过的路径,从而联结形成一个能够俯视的平面地图,再用常识判断,对地图进行补全。再在头脑里绘制出一条逃生路线,应该是最近、最安全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三人通过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机会互换信息,对逃生路线、方案等等进行多维度校正。丛瑛半吊子的日语派上了大用场,他可以通过偷听宪兵们的谈话,了解这艘船所到之处、海上天气、风速等等。

    他还偷听到宪兵队员议论他们的队长,说松井到船上没两天,就泡到了一名小姐,是东北某日军医院的护士,年轻温柔,穿着和服的样子像某位日本女影星,松井决定开始同她交往。有美人在怀,想必这位宪兵队长更不愿跑到这不见天日,又被搞得臭气熏天的谷仓里了吧。

    张扬撇撇嘴,这宪兵队长真是艳福不浅,我们在这绑了几天几夜,腿都快蹲罗圈了,人家温香软玉在怀。

    丛瑛不以为然,觉得那些都是扯淡。他提醒我俩,要时刻保持军人的警觉,坚持在上厕所、吃饭等等放风时间里,活动全身各个关节,保证手脚的灵活性。别计划这么些天,行动关键当口再抽了筋,可就要了老命了。

    不仅如此,我还在脑内不断重复作战方案,甚至每一拳应该如何打出去,每一脚应该如何踹出去,什么姿势抢枪,割绳子割几下割断,都经过精密计算。其余的就看天意了,反正我们能做的都做了。

    我如愿在上船的第三天拉出了“小工具”,还真是颇费了我一番气力,感觉屁股都要蹲麻了。这些天日本鬼子给的吃食太少,不是玉米面窝窝头就是稀粥,肚子里没什么存货,有点便秘。丛瑛拾了根草棍儿给我,终于把小工具抠了出来。

    我看见它真是如获至宝,在自来水管子下冲洗干净,便藏在腰眼处,这是一个我随时都能感受到它,即使捆着双手也能够到它的地方,我心里稍稍踏实一点儿。

    我们在海上漂了十天后,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能让我们三人在水中游到岸边,还不用冒头换气的法子。

    可怜了张扬这小子,还得配合我演戏。

    我俩在吃饭时,他“一不小心”把滚烫的粥洒在我的裤裆上,我被烫的满地打滚儿,几个咕噜爬起来之后,冲着这个狗崽子就开始挥拳头。挥拳头不解气,还将他压在胯下,猛劲儿扇了十几个巴掌。直到宪兵队员用枪托顶着我的后背才停下来。

    张扬的脸早被我扇肿了,嘴角两边也破了,显得十分凄惨,凄惨的都有点滑稽了。我虽抱头蹲在角落,却还用鄙视的眼神死盯着这小子。这小子坐在那,对我表现出又怕又恨的样子,只能狠踹几下白面袋子泄愤。

    到了吃下一顿饭的时候,张扬来毛病了。嘴两边肿的老高,嘴里含了个大个元宵似的。破的地方只要牵扯一点,或是沾一点点盐都疼得直抽抽,这厮喝两口粥都得嘶嘶叫唤半天,眼泪差点没流下来。

    丛瑛看不下去,用日语向宪兵队员求救,恳求宪兵队员能不能帮这倒霉的小子要几个吸管,那种最廉价最普通的草编吸管就行,最好粗点,让他可以用吸管吸食米粥。

    两名宪兵队员开始还不乐意,觉得张扬事儿多,后来丛瑛一力劝解,说这小子饿死不打紧,倒叫两位军爷交不上差,不值当。终于说动了其中一个宪兵,他在下一顿早餐前给张扬拿来了三支吸管,叮嘱他省着点用,别丢了。

    我看张扬美滋滋地用吸管唑着粥的样子,知道事情成了。再看那吸管,的确是草编的,不怕水,而且直径大概在一个指甲盖那么宽,长度赶上粗木筷子了,太合适了,一定能派上大用场。我暗暗冲张扬竖起了大拇指,赞扬他舍身取义、舍己为人的精神。

    我还有个不能称之为担忧的担忧,就是我们仓里还有两个人,那两人平日里也与我们处的不错,只是不是过命的交情罢了,到了关键时刻,救还是不救?

    这个忧虑,我与丛瑛交换了意见。丛瑛却给我上了一课。

    “你要是有天大的能耐,你可以救,可我们现在连自保都未必能实现,万一跳下海水这俩人就淹死了呢?万一割开绳子他们就被宪兵用枪点了呢?他们原本就不在我们精密的计算以里,如果冒然救他们,不止很大可能救不了,更可能我们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这么做是对他们不负责任,也是对你的两名队友不负责任。想救人的初衷是没错,但是,自不量力去冒险,谁也不会感激你愚蠢的真心。何况,”

    丛瑛叹了口气,“等你上战场就知道了,阿峰,过命的弟兄在你身边一一死去,死的人一了百了,活的人才叫生不如死。我那时候,夜夜都睡不着,梦见他们问我,为什么不救他们,为什么不帮他们堵枪眼。

    其实,这就是心魔,心中的魔鬼,心中不能割舍的东西,这在战场上是最要不得的。战场上只有敌人和你,不是对方死就是你死,你优柔寡断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跨过了这道坎,淡然面对生死,你才是无所畏惧的战士。张扬是做不到了,他跟着张学良都能做了逃兵。但是你不一样,阿峰,你能成为一名战士,甚至是一名带兵打仗的将领。”

    丛瑛的一席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坚定了要做一名真正军人的信念。这番话在日后,都成为战场上指引我前行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