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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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等待

    在那一次家庭聚会后,我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或者说,与富人、政客等上流人士的聚会,只是我平静生活里偶尔掀起的波澜。钟琳,也就是闫太太,时常在公共休息日约我出来坐坐,有时也会来岭南大学里来找我,去参加什么朋友组织的宴会。

    我不知我身上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吸引这位社交名媛视我为友,单纯喜欢,想要结交,大抵是不太可能,这背后或许有利益的牵扯,或许是文杰的意思?我猜不透,只好随着他们的节奏走下去。

    史密斯先生和设计师雷蒙也常常出现在聚会上,只要见到我,他们都会热情洋溢地同我打招呼,只要不忙也会同我热络攀谈。雷蒙还在私下里约我一起看过两间他设计的小洋楼,我对他的艺术造诣大加赞赏。

    星期日的早晨,钟琳约我在花地玛圣母堂见面。那里是他们一家人做礼拜的地方。见面时她和儿子刚刚做完礼拜,她叮嘱保姆阿姨将儿子带去补习班,便与儿子道别,与我往教堂后边的花园广场上散布。

    广场上有几对刚刚做完礼拜的情侣在谈心,我们选了一处能照射到阳光的长椅坐下。

    钟琳问我,“听说你最近还跑了一次香港?”

    我叹道,“嗯,上周三回来的。”

    钟琳把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轻轻按着,“已经去了十几次了吧?听我的,这次你就把父母的事情忘了吧,同文杰好好过日子。”

    我悲从中来,“我不是不想放弃,可是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找到他们了,每次感觉要完了的时候,又都能得到那么点消息。好像一伸手,我就能够到。”

    “那就是没缘分。你也别嗔怪我这个做姐姐的多事,我悄悄找人给你算了一卦。卦上说,你于这父母家人之上没缘,可能一辈子都是这么兜兜转转,他们前脚离开,你追上去,扑个空。正所谓人天福报非久计,苦海茫茫莫流连。”钟琳苦口婆心地劝我。

    我只好点头称是。

    “你别嘴上应着,心里头不这么想。文杰这男人,我看着不错。虽说心眼多点吧,但是只要你同他一心一意过日子,他是能为你遮风挡雨的,那心眼还不是对外人嘛。他说让你去当他的秘书,你就去。一呢,自己也挣份薪水,在男人面前抬得起头,挺得起胸,讲话也硬气不是?二一个,你整日呆在家里,闷头读书,胡思乱想的,别憋出病来,这毛病都是琢磨来的。投入工作,多交点朋友,自己也开开心!”

    听她的话不像是刚刚想到的,我回到,“原来你今儿约我是当说客来了?”

    她也不好意思地笑笑,“文杰说你从香港回来,一直闷闷的,让我帮着劝劝。我正好要去成衣店拿旗袍,顺手给你选一件,作为你入职的贺礼怎么样?”

    我们说笑着起身,步行到爱群大厦附近的一家成衣店。店员一见钟琳,便急忙取出一套已经缝制好的旗袍。

    我瞧那旗袍手工精细,花纹有繁有简,落落大方的青碧色锦缎上绣着淡紫色的丁香,丁香的枝叶更是巧妙利用了裙侧的开叉,不禁让人赞叹设计师的匠心巧手。

    钟琳却不甚满意,“领还是有点高,”在身上比量几下。

    我评价道,“领子并不高,是开叉低,裙摆又长显得,把裙摆再往上提十公分,开叉再高点,便好些。”边说边把裙摆卷进去十公分长度,比量给钟琳看效果。

    “还真是,知秋你这眼光真准。”

    改衣服的时间里,钟琳帮我选了件旗袍。老师傅说我身量高,长款衬我的身材,我便择了一块秋叶黄的时新料子,上边绣着几颗翠竹,我甚是喜爱。

    钟琳说,太素了,不适合舞会上穿。

    我说,我只爱这竹子,有气节。

    钟琳笑笑,刮刮我的鼻子,随你便罢。

    “对了,下星期法国领事馆组织的交谊舞会,你收到邀请卡了么?”

    “嗯。”我点点头。

    “为了给你发邀请卡,史密斯还专程打电话到医院问我,是把你和文杰写在一张卡片上,还是分开写。”

    “这种事情还需要煞有介事去问么?美国人这么多繁文缛节?”我不解。

    “美国佬懂什么礼数,我猜啊,他是想探听你的住址是不是同文杰在一块。”

    “费心思探听这个要做什么?他同文杰有工作往来么?”

    “傻妹妹,史密斯是想追求你!”

    “不可能,史密斯先生比我大那么多,还是个外国人,怎么会动这样的心思。”我一口否决。

    “凭我多年来对他的了解,你这类型的女孩儿,很合他的心意。”钟琳暧昧地打量着我。

    “他同你这么讲的?”

    “怎么可能,八字没一撇,美国佬也要面子的呢。”

    我仍是不信地笑笑。

    “哎呀,你就不信吧,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我同钟琳在恩宁路分手。时值傍晚,恩宁路两旁亮起了路灯。我在街边买了一只雪糕,坐在商贩门前的廉价扶手椅上,一边吃一边看着街边的景象。

    恩宁路两旁的梧桐树硕大苍翠,可叶子却开始零星飘落,广州的秋天还没到呢。我看着落在脚边的叶子,不由自主地拾起,那是一片形状较好,色泽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叶。我把它托在手掌之上细细抚平,忽而想起手袋里有一本《红叶里的信念》,将这叶子夹在书里,正好应景。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正好翻到这页的白话诗触动了我的心神,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不知落到哪一处?

    羊城的秋天还未来,这梧桐树的叶子却已下落,大抵树根的养分已无法承受树冠的汲取,舍弃了叶子。

    去岁深秋的我,如那寒梅,即便树冠凋零,树根却蕴含养分,静待春暖花开。今日夏末的我,如这梧桐,树冠虽还茂密,心却空空如也。

    家未安,爱已远。是否在提醒我到了该是遗忘的季节,向前看呢?

    待我进家门的时候,文杰正憩在沙发椅上,头枕着扶手,我快步走过去帮他垫了枕头在颈下。茶几上摆着两三种酒,白兰地、威士忌、香槟,以及盛装不同酒的酒杯。我拿起杯子去厨房洗刷,流水哗哗声惊醒了文杰。

    他此刻正站在我背后,长年一丝不乱梳理到脑后的刘海此刻流落到他宽阔的额头,西装裤和马甲都有不同程度的褶皱。

    我不再回头看他,而是专注手里的活计。

    “知秋,我想好了,你要走就走吧。心不在我这,勉强留下,之于你还是在坐牢。”

    “我明天就去你那上班。”

    “嗯?”可能是水声哗哗盖过了我的话,亦可能是文杰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又关上水龙头重复一遍。

    “我听你的,去你那上班,给你当秘书。”

    猛然,宽阔的臂膀和胸膛贴上我的后背,我被撞地向前弹了一下。是文杰用手臂圈住了我,早上刚刮过的胡子此刻也已冒出青茬儿,那青茬儿此刻在一下一下掘着我的发丝。

    我用带着沫子的手拍了拍文杰的手,示意他松开我,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怎么改变主意的?”他眼里竟全是欣喜。

    “你不是派了最厉害的说客来?”我反问道。

    “可是你的脾气又岂是说客能劝得动?”他寻根究底。

    “我想,有些执念应该放下了,比如家人,比如……阿峰”我试探地看着他面部变化,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特别是我提到阿峰,文杰显然紧张了。

    “感情,我努力过,家人我也往返于港广十几次,该到了与自己做个妥协,重新出发的时候了。”

    “可是,”我踌躇地不知怎么往下说。

    “可是什么?”文杰怕我反悔似的,急切问道。

    “可是,我只是答应去你那工作,可没答应做你的女朋友哦!”我捉狭地笑道。

    文杰捉住我满是泡沫的手,放在他的胸前,蹭了蹭,“我有信心,只要我们在一起工作,你早晚会迷上我,认真工作的我可是非常有魅力。”

    入职手续办理的很快,谈话的第二周开始我便正式成为文杰的秘书。我想,这都是他长袖善舞的功劳。

    工作内容并不复杂,收发草拟各类文书、信件,往来于各个商行与政府机关大楼之间送文件,以及少量翻译英文、日文和法文合同,帮助文杰处理一些杂事。

    每天早上九点上班,晚上四点下班,双休。薪资按月发放,每月30块大洋,入职半年后薪资还会按照工作表现逐年上涨。政府公职人员果然高薪厚职,难怪那些女学生抢着到政府里实习,就为了能够在毕业后留在政府机关,谋个位置。

    业务工作我适应得很快,不过工作时间外的应酬,我真的有些难以应对。因为文杰做的是军需物资的买办,少不得常常同商行的供应商们应酬交际,我自然成为他的女伴兼助手。觥筹交错之间就把生意谈了,真让我大开眼界。明明上午还不肯压价,文杰一瓶子洋酒干下去,每公斤价格降了十块大洋。这买卖里的门道不浅,水分也忒大了。

    为了工作需要,我也潜移默化地开始饮酒,起初是小酌几杯啤酒,后来被众人怂恿,竟学会喝五六种洋酒。不过文杰很照顾我,有他在,我也不会醉倒,顶多是微醺。

    发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我便还了他二十块大洋,又用五块大洋为钟琳选了个帽子作为礼物。收到帽子的钟琳十分开心,她夸赞我说当初的决定正确,现在也成了不折不扣的独立女性。

    我附和着她的话,在她和文杰面前都表现出十分的满足,百分的生活热情。只有我自己知道,心里某个角落,永远无法用友情,用金钱填平。

    那片叶子,我一直珍藏着,或许因为“一叶知秋”,或许因为那首小诗,能激起我回忆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