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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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集中营

    1938年的2月,SH市政府正式签署了协议,将虹口难民营移交日本驻中国领馆管理,随后,领事馆在三日内就将权限移交日本军部。日本军部接手后,委托驻上海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对难民营273人进行处置、转移。

    这273人中,大多是缺乏劳动能力的老人、妇女、儿童,只有不到50名壮劳力可供驱役。海军陆战队的大野熊田大笔一挥,便决定了我们的命运。

    龙华集中营,生命的终点站。来到这里的人,要么慢慢死去,要么选择自尽。慢慢死是熬日子;自尽,还能留下点气节和风骨。这两种选择的权利,我都没有。阿香和宋阿公还需要我的照顾。

    有时候我想,幸亏那时有他们,还让我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在这世上还有牵绊,否则,我真煎熬不住集中营的日子。

    在这里,实施军事化管理,有点像政府的监狱。我们是不配有名字的,管教给分派好编号以后,每个人胸前都挂了一个小牌子,上头是自己的号码,相互之间只准许称呼编号,不准称呼名字。叫错一句名字身上都要挨上一棍子。

    我的编号是3307,宋阿公是3308,阿香是3309。

    衣食供给相较难民营更加匮乏,一天两餐,一餐玉米糊糊,一餐高粱稀饭,咸菜。

    洗澡的目的就是为了除虱子。每隔十天,到了除虱子的日子,拿号,排队,男一队女一队,十人一组站在大澡堂里,连成笔直的一条人墙,墙上的高压水枪冲出凉水,从头发丝到脚底板被洗刷的冰凉。水冲完了还要撒消毒粉,不能躲,不能逃,逃开会挨揍。

    每日还有做不完的苦工。我们所在的集中营主要负责制作扇子,就是日本艺伎画报上那种彩纸做的扇子,艺伎拿着扇子娉娉婷婷,婀娜多姿,可真正制作起来需要十几道工序。流水线作业,一道工序就是一组人。我被分配到切割组,就是把扇子骨的模具对在木片上,先用铅笔勾勒好形状,再用刻刀一点点切割下来,切割后的扇子骨还要进行去毛刺,用砂纸进行精细打磨。每组人背后有两三个看守,稍稍溜号走神,就被电棍伺候。

    阿香被分到粘贴组,就是把切割好的彩纸同竹条严丝合缝地粘合在一起,工艺要求也很高。除了像宋阿公那种丧失劳动力的人,大部分难民都各尽其用、各司其职参与劳动。

    我们每天劳作时间达12个小时,吃饭、上茅房加在一起不到两个小时,就连睡觉也要严格按照军事化执行。晚上十点准时熄灯,第二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一切以军号为准。误了一点时间,哪怕几秒钟,都要被警棍招呼,误的时间长的更要被关小黑屋。还多亏了知秋留给我的怀表,指针的时间与军号响不差几秒钟,因此我总能打好提前量,从未迟到过。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就把集中营的作息规律、处事方式摸清楚,还结交了两个不错的朋友,这两个朋友对我命运的走向起到了重要作用。

    一位朋友名叫丛瑛,30岁,山东人,大家伙都叫他“司令”。所谓司令不是真正的司令,而是大伙对他曾经履历的戏称。丛瑛曾是国军某师团副参谋长,淞沪会战的时候,他所在的团被日本军打的七零八落。被俘之后,他被押送至龙华集中营,因为军级低,没受到过分关注,也没吃到什么苦头。

    另一位叫张扬,与我同龄,22岁,东北人,大家都叫他“卷毛”。卷毛得益于他自然卷的头发,丛瑛说他像阿波罗,我看他的脑袋是菠萝还差不多。

    张扬从前跟随张学良的东北军,司职会计,东北军撤退入关后,他当了回逃兵,却被日本人逮住了,遣送到龙华集中营,这厮也真是倒霉。他常常捶胸顿足地叹息,要是跟着少帅去重庆,现在也吃香的喝辣的了,还用在这破房子里切竹子?

    丛瑛看我时常拿出怀表看时间,他很客气地问我能不能给他看一下,我递给他。

    “3307兄弟,这怀表不是你的吧?”丛瑛神秘一笑。

    “3108司令,您真是好眼光,这表的确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3307,你这朋友绝对不是一般人。”

    “3108,这话怎么说?”

    “3307,姑且不论这表盘里镶嵌的蓝宝石,每一颗都剔透明亮,就说这材质、手感、工艺、时间的准确度,都是怀表中的佳品。据我看是瑞士的限量款。”丛瑛把表小心递还给我。

    “3108,你懂得真多。”

    “3307,我跟着我们团长的时候,也是风光啊,颇见过不少好东西。团长自己就有一块这样的怀表,不过那表盘里没有这些个宝石,价值也要大打折扣了。这表你要是卖了,没准能换到自由。”

    “3108,这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留给我的东西,比命重要。”

    “3307,哦?什么样的朋友?”

    “3108,算是我的老师吧。”

    “3307,女老师吧?”

    “3108,嗯,”我默认道,“我认识她的时候,就认得几个字儿,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她真的教我读了很多书,还有做人的道理。”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便如洪水倾泻。

    “3307,我看你学东西挺快,以后你跟我学吧,在集中营里我就恨时间太多。”

    “3108,学什么?”我茫然道。

    “3307,什么不能学啊,算术、地理、测绘,这些我会的都可以教给你。”

    “3108,你是想拿我当兵带?”

    “3307,与上战场比起来,我现在时间太多了,就发愁没有打发时间的法子。你的资质不错,多学点东西技多不压身。我是黄埔军校出身,绝对教的了你。你知道黄埔军校吗?”

    “3108,听说过一点,没见过活的军官。”

    “3307,咳咳,今天让你见到活的了,还不快拜我为师。”丛瑛双手合十,摆了个拜师的手势。

    “3108,哈哈,你真是好为人师。好吧,我可以拜你为师,不过你得把你的好烟分我点。”

    “3307,没听说学艺还得反收学费的,我真是亏。一天一根?”

    “3108,成交!”

    集中营里管理严格,抽烟是被明令禁止的,被发现一次,要被关小黑屋三天。就是这样的外部情况下,我都没能戒掉抽烟的坏习惯。平均每十天被关一次禁闭。禁闭在小黑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我除了睡觉就是拿出烟点着,并不为了吸,只想创造一个烟雾缭绕的氛围,好让我的思绪飘向远方,飘到知秋的身边,尽情地梦见她,与她聊天,轻抚她的脸颊。

    丛瑛在我不关禁闭的日子里,兢兢业业教导我。黄埔军校出身名不虚传,我师从他先后学习了军事学、算术及数理逻辑、地理学、地图学、交通学、卫生学等等。

    在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将所学所用尽数教给我。我对军事学和地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男人一旦学习了军事方面的知识,总是跃跃欲试去战场上应用。地理,山脉水系,甚至空气和风,都让我以更理性的逻辑方式去分析和观察,改变了我感受事物的眼光跟思维。有时受限于集中营的资源匮乏,那些沙子洒满的台阶、库房里灰白色的墙壁上,都留下了我钻研练习的痕迹。

    在丛瑛得带动下,我还养成了每日晨跑的习惯。早上六点起床后,大家原本用来洗漱、发呆、无所事事的时间里,我俩在操场上一圈圈地吃沙子,每天至少一万米,不论刮风下雨,从无间断。

    丛瑛身上,一名军人的坚定品格、钢铁般的意志震慑着我,影响着我,让我终身受益。

    5月,属于夏天的第一缕温和的风吹来时,宋阿公走了,离开了阿香。临终前,老爷子千叮咛万嘱托我照顾阿香,我都应了。

    阿香此刻正坐在宋阿公的铺位上,轻轻触摸着老人躺过的床单,手上不时颤抖。我拉过阿香的手,细细查看,手指肚和指甲里都是粘扇子的胶水凝固以后形成的硬硬的东西,关节处还有不少口子。

    “那边的工不好做吧?”

    “比你那拉竹子的功夫多少轻省些吧。”阿香露出了哭一样的笑容,真不算好看。

    “傻妹子,难受就哭一场,别憋着。我们老家就有亲人没了,憋着不哭的,最后疯了。”

    “疯了倒是好了,疯了啥都不想了。不过,哥,你放心,我不会的。阿公死了,我还要活着,只要你在,我就有活下去的意义。”阿香的声音沙哑,仿佛黄鹂鸟的悲鸣。

    我拍拍她的肩膀,“你好,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