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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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辗转

    “峰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如果情投意合是两人相爱的标准,你我该是情投而意不合。

    遗憾么?不,是感恩。

    国破家亡,生灵涂炭。在见到你之前,我的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是你,带着一束光,照亮我书中那一片暗影,采撷了我心头的那朵玫瑰,走进了我心里。

    那夜我的告白,你的心动,历历在目。你的每一个清亮的眼神,都诉说着衷肠。

    我想我们做一对真夫妻时,你的欣喜、悸动,我分明看在眼里。

    待我发现你身上的鞭痕,更坚定了我与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决心。

    这些不是梦,是真实的瞬间。证明我们的爱,激情,它们真真的存在过,是我记忆里感动、难忘的画面,刻骨铭心。

    你说我该忘却,忘了会活的更舒服。但是我需要这记忆赋予我勇气,陪伴我走下去。

    你最后的做法,虽毁灭般重创了我的心,我的肉体,我的意志,我的灵魂,但我却不想为这份感情画上句点。

    你将永远深藏在我蓝色的记忆里,还如我们初见一般,有着冰封雪刻般的眉目,洋溢着向日葵般红彤彤的笑脸。

    你还不知道吧,我们的名字有个神奇的巧合,叶崇峰,沈知秋,连起来便是——一叶知秋,看见一片叶子落了,便知道秋天来了。

    望,你在遥远的任何地方,只要看见落叶,就想起我,想起有关我们的,都是好事。

    恨与痛,终将消解。

    请君珍重。

    知秋”

    我写下这只言片语,偷偷藏在手帕里,留给阿峰,便与文杰踏上了南下之路。

    之于阿峰,我仍旧不悔不恨,有的只是失望。即便失望,也并非之于他,而是之于我们两人。

    我们因身份的不同,导致的想法不同,因这不同,终将无法生活在一起。一起生活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同寻常老夫妇那样,竟成为难了的奢望。

    但,我真的感恩,感恩让我在这战火连天的秋日遇到我的山峰,有他在生活才有了一抹亮色,有他在我才不只与书为伴,还学会了付出,懂得了珍惜,小心地爱起一个人。

    在南下去往广州的船上,我晕的昏天黑地。胃里急促翻滚,在海边大口呕吐。头顶上就是暗蓝的星空,脚下是波涛如聚的大海,我的身体被暗与黑包裹着,跟随航船被翻卷云涌驱使着,远方灯塔的光束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那个男人和他带给我的暖,如今已经变得遥不可及。我想的只有他的好,他的笑,他吸烟时玩世不恭的样子,那么纯真,那么可爱,仿佛从未经过世俗的烦恼,而他却是从尸骨里爬出来的人。离了他,我才发觉自己爱的那么清晰,这种清晰,让我害怕,害怕失去的便是最好的,失去的便是这辈子最遗憾的。

    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在天与地交错的时候遇见彼此,很美的一段相处,却终究抵不过时空轮转,世事无常……真的是这样么?我的心找不到答案。

    船啊,只会往前开,不会倒退,我们还能回去么?我抬起眼睛,留着泪,问文杰。

    旅途消耗了我的头脑,精力,我关闭了思想的闸门,疲于应对更真实的危险。

    我们途经杭州、福州,在福州又遇到了日本人的舰船,经过一番交涉,在海上停滞了三天后才被允准通过。文杰说,我们这艘船上有国民党军的高级将领,田正庭。田长官通过联络国民政府,对日本政府进行施压,日本海军才放行。

    我纳罕,两国仗打到这步田地,还能相互交涉,和平解决问题么?

    文杰解释说,“这里边的门道你就不知道了,上个月松井石根刚下令对南京进行了全城屠杀,这个月初,国民政府居然有高层主张合议。国民政府高层里,就有跟日本军方勾勾连连,发国难财的。这个田正庭就是通过这层关系,做了利益互换,才捡回条命。不过你我也因为这样,跟着坐了回顺风船,往后的旅途便畅通无阻。”

    “利益互换?这船上的300条性命,要用三千甚至三万条性命才换得来吧?”我叹道,“国家危亡之际,堂堂国民政府的高官竟如此自私腐败,这样晦暗的交易背后,是多少无辜者的鲜血,他们就不想想?夜里就不做噩梦?”

    “向来,政客高官,不过是为几谋私,玩弄权术,有几个真正管老百姓死活的?中山先生过世之后,广州、北平的革命形势早就不复从前。军阀割据,也没把国民政府看在眼里,更没几个真心抗日的,不过是想保存实力,以逸待劳。”

    “现在的广州也是如此?”

    “详细情况不清楚,只知道也是乱的很,各方势力波卷云滚,你我到了广州还要诸多小心,别叫人利用了,当了垫背的。”

    “你在政府里谋的是买办,应该不会牵扯到政治斗争中吧?”

    “什么叫买办?就是花钱的。有利益流通的地方向来有人眼红,谁不盯着肥肉想咬一口?哼,不过我骆家也不是吃素的,谁想动我,也要看看门庭。”

    “你说有我父母的消息,他们现在还在香港么?”

    “大概是,最后一次的情报是从九龙来的,那里龙蛇混杂。消息说,你父母带着幼弟在那边赁了一处房舍,处境还算不错,政府和银行人士也经常与你父亲往来,想要启用沈先生,不过沈先生只为保住全家安危,还未答应出仕。这也只是我们得到他们最后的消息,都是一月前的了。”

    “嗯,我明白,详细情形等我们到了广州之后,还需要进一步了解。”

    “香港那边的各国间谍都很多,我们要善于利用这个形势,同时,也不能掉进情报的漩涡里。”

    “好,总之,到了广州,我一切听你安排,绝不轻举妄动给你添麻烦。”

    “知秋,我发现你的聪明不仅在书本上,对于国事更有一番热忱和见地,对于局势也有普通女子的理解和认知。你有没有想过来帮我?”

    “你是要我做你的秘书么?”我淡然轻笑。

    “哈哈,可以么?”

    “让我考虑考虑。”

    “那么可以同时考虑一下,做我的女朋友么?”

    我顿了顿,没有过分讶异文杰会向我求爱,“文杰,你知道我还没从失去一段恋情的阴影中走出来,而你也是我失恋的见证者啊。”

    “我不介意,真的。我会等你说Yes,Ido的那一天。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对于文杰的示爱,我报以抱歉的微笑。感情不是自来水,拧开就哗哗地流淌,关上便一滴不流。我虽已离开他的身边,踏上新的土地,但是他的轮廓,他的味道,他带给我的一切还萦绕在我身旁,好像从未走远过。我想,我要很久才能接受一个新的男人站在我身旁,需要更久才能够接受男人带给我的温存。

    文杰,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我也并不相信,他能一直毫无怨言地等我,特别是在我心里还装着另一个人的同时。

    轮船在海上漂了十六天,终于到达广州港。经历了连日晕船的我,踏上岸边,精神都为之一振。终于上岸了,广州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就在我眼前。

    文杰同我的衣物还是上海难民营里的那几套,灰呛呛的无法见人。我们先用一天时间去租赁房舍、置办家居用品、去成衣店添购衣物。赁好的一处房舍,毗邻越秀公园,景色宜人,从二楼窗户望下去,越秀公园的湖景、假山尽收眼底。

    这一切都办完了,我已筋疲力尽。文杰硬是拉着我来到珠江边的莫尔顿西餐厅吃晚餐。莫尔顿的晚餐要提前预定,一天忙碌下来,不知他何时打电话预定的。

    文杰用法语同女适应点着一道道餐品,我恍若隔世。已经有多久没有同家人、朋友,安安静静地吃上一顿西餐了,在难民营里吃饱饭都是一种奢侈。

    女适应依次送上奶油时蔬浓汤、头盘银鳕鱼佐以黑醋,搭配着开胃酒。

    她倒酒的手法十分纯熟,文杰回以她赞叹的目光,还悄悄递了张纸币给她,算是小费。

    “来,知秋,尝尝这红酒。”文杰举杯,碰碰我的杯子。

    我郑重端起杯子,感慨道,“文杰,如果不是你,我今天不能坐在这里,我敬你!”

    如今,我真的有些庆幸能够遇见他,尽管他巧舌如簧,心机深沉,有那么多我不喜的缺点,但是没有他的帮助,我还在难民营里“坐牢”。

    “知秋,你严重了,你比你想象的坚强。在广州这里,是自由的世界,我希望你能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来,cheers!”

    “cheers!”

    撤了头盘沙律,主菜是黑椒牛排配雪梨。我已三月不知肉味儿,见到五分熟的牛排在我面前,竟怔住了。那牛排一刀切下去,中间露出粉红色的血水,混着黑椒酱汁更显得鲜嫩无比。

    可一瞬间让我联想到太多太多不该想起的人,死人,血泊中的死人,他们在我身边一个个地没了。

    晕船的感觉又来了,我拿起纸巾不受控制地对着身侧干呕。文杰看出了我的不对,叫来适应让他们重新加工牛排,这次要,全熟。

    “知秋,你?”

    我看见他关切的目光,眼中的紧张担忧无需掩饰,“没事,文杰,等会牛排加工好了,我要好好吃一顿。这便是我新生活的开始!”

    “对,我们的新生活!”

    这乱世,人要把自己变得多么坚硬,要把自己变得多么柔软,才能存活,我一定能活下去,而且比大部分人活得都好。

    而那些逝去的人不会让我恐惧,压抑,相反的他们的人生都会活在我的身体里,让我勇敢,坚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