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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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转变

    女子都是爱美的,特别是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平均每天要十几次地对着镜子,微笑,观察自己。

    在我大学里的寝室,挂着一面能够照满全身的穿衣镜。寝室里的其他三个女孩,整日在穿衣镜前描眉画眼、搔首弄姿,我对她们此类的行为不屑一顾。

    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青葱美丽的时光。能在爱美的年纪,感受美,欣赏美,也不辜负如此年华。

    我拿起一面小巧的菱花镜子,镜子里的人已经谈不上美,额前的刘海没生气地垂着,鬓边蓬乱,眼窝凹陷,眼光惺忪,两颊干瘪得像放了多天的橘子,“橘子”上还飘着零星的雀斑。

    这样的自己,很陌生。

    人在生命渐渐流逝的时间里,就如同看见橱窗里的陌生人,用旁观者的角度,去品评,去怜惜。而内心不再无助,崩溃,没有歇斯底里。

    有时我甚至想,死的体面点,身体不被恶狗啃咬,才是我当下应该抱有期待的。

    这些,我不敢同阿峰讲。眼见我日渐消瘦,阿峰已经费尽心力同管事周旋。为了让我吃好些,住好些,不惜去讨好他一向讨厌的骆文杰。可是,文杰的优待似乎也在慢慢减少,像烈火烹油下的蝼蚁一样,自顾不暇。

    上海的冬天真冷啊,我以前怎么没有发觉。

    一件棉衣要用三斤棉花絮,煮沸一锅热水消耗一大捧炭火。可人还是慢慢变冷、僵硬,像一尾枯黄的杂草,窝在砖缝里。苦力们每天都要来走几圈,拔上几颗“杂草”,他们脸上的不削,对生命的漠视,叫我遍体生寒。

    近来阿峰常常独自坐在那想心事,我敏锐地发觉,每一天的他都跟昨天的他变得不太一样,具体是怎样的不一样,我却也讲不上来,只佯装不知,多同他讲话,逗他开心。

    那一日,他又靠着墙边发呆,我给他看眼前的物件,“你看这是什么?”

    “这不是你的怀表么?”阿峰回神,接过怀表掂了掂重量,“纯金的吧,里边的数都用宝石镶嵌,一定很值钱。”

    “别只顾看宝石,”我翻开表盘下边的夹层,“看?”

    那是一张黑白色的小像,小像的主人十五六岁的样子,梳着半月式的发型,鬓边别着一只柳叶形的发夹,细眉俊脸,厂房幽暗的光线下,也能衬出一对眸子亮亮的。

    阿峰喜道,“没想到这里边还能藏照片。你那时候比现在胖呢?简直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胖好看,还是瘦好看?”

    “你呀,还是胖点好看,胖的时候才像有钱人家的小姐!”阿峰捏了捏我的脸,没什么肉,他也只捏住了两块薄薄的肉皮儿。

    “你知道吗?我那时候最大的烦恼就是怎么才能瘦下来。所以,每到吃饭的时候,都想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不吃。比如不爱吃鱼,不爱吃肉,不吃四条腿的东西,不吃一条腿的东西,哈哈,磨人的很,我家的厨娘林嫂被我折磨疯了快。”

    “为了瘦?就不吃饭?”阿峰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像不认识我,“你知道,那几年家乡闹灾荒,有多少农民吃不饱饭?我还啃过树皮咧,大小姐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阿峰摇摇头,根本猜不透一个少女的古怪心思,“我那时候读国中,还是男女生同校的那种。我的同桌就是一个男生,比我大一岁。”

    “我在班上年纪最小,学习也不拔尖儿,每次考试成绩发下来,都是我做噩梦的时候。”

    “一次算数考试吧,我已经百倍努力去啃书本,做练习,可是成绩还是不理想,卷子发下来之后,我就趴在书桌上哭。你猜后来怎么样?”

    “那男得安慰你啦?”阿峰给我一个标准答案,我故作神秘的摇摇头,“他呀,拿着我的卷子去找算术课的老师,把我每一道错的题都翻出来,一分一分地同老师辩驳、较真儿,虽然最后还是没能找回分数,但他的做法足以让十五岁的我感动。”

    “后来呢?”阿峰听得入神,“他那时候拒绝一个女生的表白,理由就是我不喜欢胖胖的女生。很欠扁吧,不过为了让他喜欢我,我就开始减肥,想要在外在形象上变得完美一些。”

    “后来你瘦了就同他表白了么?”

    我摇摇头,“还没等我瘦下来,他就转学了。我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三年后,在燕京大学,我代表学校去交流学习。他是学生会会长,负责接待。他很惊讶我瘦了这么多,却也很惋惜,他说,”我顿了顿,“在我胖胖的时候,就已经喜欢我了,却不懂得表达,只会用最蠢的办法守护我。”

    “他那时,身边已经有一个要好的女生了,准备毕业后成婚。”

    阿峰长长叹了口气,似乎这个不圆满的结局,不能令他满意。

    “阿峰,我们会缅怀过去,是因为错过。如果我们真的在一起,便会发现,彼此的性情、爱好,甚至是习惯都不合适,我很感激他当初没有表白,也很感谢当时的自己没有表示,给我们共同的记忆留下一段温柔的写意。”

    “这男人太傻了,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在那个时间,那种情况下错过你。”阿峰的眼睛亮亮的,我能感受到那目光里的轻柔,爱抚,胜过一切寒冬里火炉的温存。

    “所以啊,我们两个能在一块,无关家庭、背景、性情和喜好,是战争,是命运的准绳将我们拴在一起。一切都是注定的,不是你慢慢走近我,就是我慢慢靠近你。”我轻握着阿峰的手掌,细细研磨上边的纹路,阿峰的瘦不显眼,可骨节是不会骗人的,手上骨节和血管想要挣脱身体的束缚般。

    听了我的表白,阿峰笑的眼睛都变成弯弯的月亮……

    在树叶掉完最后一片的12月里,难民营里迎来了一对祖孙。

    祖父宋阿公年过七旬,佝偻着腰,满面白须,腿脚还不利索,需得人扶着才能慢慢移动。孙女阿香十七八岁的样子,大眼睛圆溜溜的,穿着一身破旧的红袄子,脑后那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子黑黑亮亮的。

    听阿峰说,祖孙俩从前在天津卖艺的,街头抬抬腿、翻跟头、耍耍红缨枪,诸如之类,自从日本兵占领了天津,他们便一路逃难到这里,逃到哪座城市,就在哪里就地摆摊卖艺,换钱填肚子。到了上海,宋阿公的身子支撑不住了,一天走不上十里地。祖孙俩才投奔的难民营。

    可怜人已见得太多,我对这爷孙俩并不十分注意。可阿峰却一反常态地开始怜惜他们。帮着爷孙俩捆草垛子,打饭、舀水,体力活儿能包的都包了,我竟不知他对陌生人这么热心。

    骆文杰不时讥讽,“我这兄弟阿峰,别是看上人家小丫头了吧?”我觉得文杰在奚落阿峰的时候,嘴特别损。

    “你不说帮忙,还诋毁做好事的人?”我极力维护阿峰。

    “那丫头一半都比不上你,但从男人的眼光看来,也不一定。”文杰暧昧笑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我怒火中烧。

    骆文杰微眯着眼睛,看着阿峰忙前忙后的身影。“我只是说,阿峰也是男人啊,就不兴他有想法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