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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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假面

    报上说,国民政府已将战略目标转移到西南,利用地理优势诱敌深入。驻守在南京、上海的精锐部队,已抽调集结至中西部,政府虽未直说放弃,但一系列做法,已经昭示着上海的命运。

    这座曾经灯红酒绿的不夜城,将在战争的废墟中淹没,同时被淹没的还有挣扎在这片焦土上的子民。

    骆文杰义愤填膺地评说着报上的消息,攻击国民政府的昏庸无能,不战而退,将南京、上海、北平、天津这么重要的战略要地白白送给日本人。

    难民营里的日子越发不好过,一天的餐食供给已经降到最低标准,每人每天半块玉米饼,半碗稀粥,一碗水,紧能维持不被饿死。一屋子人,老的老,弱的弱。

    知秋每天逼迫自己吃她最讨厌的玉米饼,抻着脖子往下吞咽,每次吃饭都像自己跟自己打仗一样;骆文杰的小灶也给撤了,现在哪儿去找厨子给他一天三顿地炒菜?我的状况算是好的,吃不饱却也饿不死,饿着、饿着胃口小了,人变得又黑又瘦,猴儿一样。

    比这更叫人不安的是,管事和看守的变化。

    以往,他们态度虽横,却也不敢对难民们动手,现在,难民们稍稍几句抱怨,被他们听着一耳朵,立即要找几个手下来暴揍一顿。明仔这个倒霉的话匣子一星期里被揍三回。

    从前说,为了防御日本兵修筑的高墙,为了防流寇作乱才给看守们配了长枪;现在,连看守里都被安插进了日本人,叽里呱啦地说着日语,还说防御日本人?鬼才信!

    骆文杰这小子用钱买通了几个关键人物,得到了要紧情报。市政厅的最后一笔拨款快要见底,难民营已经正式移交给日本军部,日本军部正在研究如何处置这几百号难民,有极大可能性是转移到东北的集中营,东北可是日本军的老巢。

    还有说前一段时间修建的高墙,不为别的,就为了关押我们这几百号难民,难民们想出去,只有等死了的时候。也就是说,我们早已被判了死刑,怪不得看守、管事的近来越发不拿我们当人看,朝打暮骂,原来我们除了会喘气,已与死人毫无分别。

    我想起那高墙,是我一砖一瓦砌起来的,砌的时候,我的心里还甜蜜着,还幻想着,想要挣多多的大子儿,治好知秋的病,带着知秋从这墙里堂堂正正走出去,可那用血汗、用希望筑起的城墙,如今却成为我同知秋的坟墓,成为困住我们的笼子,想到这,我真恨不得废掉自己的双手,砍掉自己的蠢如猪头的脑子。

    我没敢把这消息告诉知秋,看她整天活得已经够艰难,如果被这血淋淋的事实击倒,会提早要了她的小命。知秋这样的女孩,读书知礼,秀外慧中,但对于事物的阴暗面,看得并不那么真切。

    她以为,我讨厌骆文杰仅仅因为拈酸吃醋,源于男人在女人面前的争强好胜,其实并没那么简单。

    骆文杰的贪婪、好色、自私,同为男人的我看得明明白白。他嘴上说的都是仁义礼智信,但心里呢?整日如秃鹫一般盯着知秋,打得什么小算盘谁也不晓得。直觉告诉我,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好。

    只是,狐狸还没露出尾巴,我说什么知秋也不会信。

    直到骆文杰摘下面具的一刻,我才彻底认识了这个知识分子丑陋面容,令人作呕。

    那天夜里,骆文杰递给我一支烟抽,这是他进来难民营后第一次与我分享这么好的东西。

    我吸着烟,看着好大的月亮,缩着肩膀,“骆大哥,有话说?”俩人冻得汗毛孔都竖起来了。

    “那有垛子,过去背背风。”我俩躲在垛子后边,蹲着说话。

    “之前的那些消息,你都听说了吧?”骆文杰先开口,我嗯了一声,催促他继续。

    “难民营改集中营,这是定了的,听说还有别的把戏呢!”骆文杰抬起他那小眼睛,出神地看着我。

    我问道,“什么把戏?”

    “小日本的把戏,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他还卖关子,弹着烟灰,都弹到我鞋壳子里了。

    “你这挤牙膏呢,忒费劲了!”我佯装听不下去要走,他一把拽住我,“哎哎,兄弟,别走,我还没说完呢!”

    “不说我走了啊!”老子在外边陪你挨冻可不是为了听你奚落。

    骆文杰笑笑,“你小子还知道挤牙膏,就看你那口牙,也不像天天刷牙的主儿。”

    “其实这把戏呢,是日本人想的折磨人的新法子。对他们自己个来说,是好事,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的医生在战争中,研究出不少新药,药效好不好,吃多少量起到作用,吃多少致死,都需要在真人身上进行试验,试验成功后,再拿给他们的军人吃。”

    “你是说,日本人想用我们这些难民当试验者?”我大脑里跟过了电一样,人怎么还会想出这么祸害别人的法子。

    “是啊,”骆文杰的眼神暗沉下去,用手绢擦拭着眼镜片,不断往镜片上哈气,“当了试验者,就会被药物控制,这和这都不受个人意志左右,”他指了指我的头和心脏所在位置,“不仅肉体受到折磨,精神也濒临崩溃。”

    “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我质疑。

    “你哥哥我,花了十块大洋套来的。不过这十块大洋花的可真他娘的憋屈,给自己买来的是不痛快。”

    “知道这真相,仅仅是不痛快?”

    “是啊,知道你和知秋这么个死法,我能痛快嘛?”

    “什么意思?”我胸中打鼓。

    “我是不会让自己这么死的,我太太用自己的命换回了我的命,我得珍惜啊!”重新戴上眼镜的骆文杰,让人更加看不清眼镜后隐藏的情绪,我突然意识到他话里有话。

    “骆大哥,能活命的招儿你有,对吧?”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今天找我来,有更重要的话要说。

    “有哇,可是你和知秋,我想就不必要了。你们俩有情饮水饱,死在一块,也算是修成正果。”我心里暗骂,现在这副嘴脸你也只敢在知秋不在跟前时露出来。

    我压住怒火道,“骆大哥,你既单独叫我出来,断不会只是想告诉我医学试验的事情,只要你能帮我和知秋活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我话还没讲完,他就一挥手,“提什么大恩大德,我又不是那孔圣人,我也是同你一样的男人,我的能力和银钱也都有限,你晓得吧?”

    “骆大哥,明人不说暗话,你不说,我怎么晓得?”我有些恼怒,这么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滋味儿真不好受。

    “我呢,已经买通了日本人,放我出去,想要再带人出去,也不难,只是一条人命一百个大洋,我现只有两百个大洋,只能再带一个人出去。你同知秋是分不开的喽,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

    他一副戏谑的嘴脸,显得尤为狰狞,“你说,我想带你俩谁出去,你们能同意?”

    原来如此,他在这等着我呢!原来他早就看上了知秋,一边叙旧情笼络人心,一边同外界互通消息,等的就是现在这个时候,他可以用银钱买通日本人,同我谈条件,我和知秋的小命儿攥在他手里的时候。

    我明白过味儿来,全身的血液像疾驰的水一样奔涌到大脑,想把眼前这个男人踹倒在地,想把他的肉一块块割下来,想把他撕碎,想给他放血,像老家过年杀猪一样,吃他的心肝脾胃肾。

    我想我当时的表情定是十分万分的可怕,骆文杰已经感受到危险气息,想要溜走。

    “等等!”我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拖回垛子背后,磨着后槽牙说,“骆大哥,你跑什么?你今天不就是来问我同意不同意吗?”

    真真切切地想到知秋能活下去,我几乎立即就做了决定,平复心情,缓缓道,“我同意你带走知秋,但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你说?”这小子眼里闪过精光。

    “第一,你要对知秋好,不能折磨她打骂她。”我直视他的眼睛,“第二,但凡得到她家人的消息,不管多远,你都要带她去寻。至于第三,”我踌躇着,“我不想让知秋知道,我为她做这些,她同你一日,你就不能叫她知道这些。”

    骆文杰头点如捣蒜,这人一会一副面孔,我真怕知秋跟了他吃苦,便又把钉子往死里砸了砸,“骆大哥,君子一诺千金。你既费了这么大心力,必定也是真心喜欢她。如果让我知道你对她不好,我就算是被医学试验了,也要化作厉鬼缠着你一辈子,让你夜不能寐,食不安寝,那滋味可不好受。”

    骆文杰推开我揪着他脖子的手,拍拍自己身上的土,“阿峰,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对她是有感情的。何况,到了广州我便在政府谋职,还需要身边有知秋这样的大家闺秀,帮助我打开事业局面,我们不是附属关系,而是合作关系,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现在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来办,”骆文杰有些迟疑,“知秋她恋着你,必不会跟我走,”

    我心中明白他的意思,最难的不是我下定决心,而是怎么让知秋恨了我,下定决心舍我而去,“这件事我来办,你只要做到答应我的事情。”我又向他要了根烟,蹲在垛子后头,想了许久。

    同知秋一起的日子,有甜蜜啊,也有忧伤,从我们互看不顺眼,到今天,两个人同气连枝,命都紧紧拴在一块。我一遍遍回忆,想着我们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回味着她的一颦一笑,念着她同我讲的每一句话,而那个妙不可言的人儿,马上就要离我而去。为了她能幸福地活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我必须要坚定心志,斩断我们之间的情,让她在没有我的时间里,生机勃勃地活着,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她那样,骄傲,自信,脑子里都是些不切实际的烂漫幻想,那样的知秋,才是本来的样子。

    我忽而有些后悔,不该介入知秋的生活,不该激起知秋感情的波澜,如果当初没被她小心翼翼读书的样子吸引,如果当初没把砖缝里的大饼拿给她填肚子,今天,我会不会少一些痛苦,多一些宽慰?

    我爱的人,她也爱我,而今,我要她活着,独自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