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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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互诉

    那天,知秋靠在我胸前,我就想对她说,和我一起回家吧,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可我终究没能说出口。

    没等我等来告白的机会,知秋就病了。

    起初,病的并不严重,只是在夜晚的时候发了几日高烧,知秋便停了功课。

    没想到,隔几日便越发重了,时而发梦,时而清醒。

    管事的怕她是肺痨传染给人,想抬她出去直接埋了。我用棍子立在她身前,拔出匕首,喝退那几个色厉内荏的家伙。

    隔两日,管事的又心平气和地同我谈判,他说真是怕知秋生的是肺痨,染给大家,那事情就严重了,到时候上头怪下来,他吃不了兜着走。

    我理解他的难处,便最后央告他,给我和知秋一间空房,小点也无所谓,只要把我俩同其他难民隔开来。

    若半月后,我俩死掉,他大可叫人抬我们出去,若我们还活着,就放我们出来。管事的点头同意。

    我们被安置在远离大部分厂房的一间小小的房子里,这间屋子从前是做手工活儿的,没什么机油味道,倒也整洁清净。

    从院子里挪来两堆稻草,捆地蓬蓬松松,把知秋安置在上边,每隔一两个时辰就去拭她额头的温度。

    知秋清醒的时候,不大言语,做梦时却总会呓语,好像在赶我走,理她远些。

    此时,我便拿起本小说,读给她听。

    她听着我断断续续的朗读渐渐安静下来,脸庞浮现出恬静的微笑,虽是闭着眼,却能体会到她的快乐。

    高烧三日,我真的有些怕。隔壁阿婆说,发烧要降温,可降温就要帮她脱掉衣裙,用凉毛巾擦拭身体。难民营里凡是走得动的阿婆,我央求大遍,没人愿意来帮我,生怕被染上肺痨。

    气得我在当院叫唤,“你们就算不得肺痨,也快死透了!”

    无奈之下,我给自己出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在夜晚帮知秋擦身子。一是夜晚她烧的厉害,不得清醒,二是,即使帮她脱了衣裙,我也看不见她的身体,算是无碍于男女大妨。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折腾了几日,知秋的体温渐渐降下来了。

    可我仍不敢掉以轻心,随着体温降低,知秋又开始剧烈咳嗽,起初只是喉咙痒,嗽几声,后又演变到急剧咳喘,成宿成宿地睡不着,只有黎明时分能稍微眯上一觉。

    我怕知秋这么熬下去,真的拖成重症,就彻底垮了,便让管事给我介绍份工,换点药钱。

    管事的看我诚心诚意,真的介绍了一份工给我,一天两毛钱,管事还说,“兄弟,这活儿可是很苦,你为了个丫头片子值不值啊?”

    值不值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知秋活着,我还没来得及对她说我喜欢她,如果她就这么死了,那将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管事说的没错,这份工着实苦。

    难民营为了阻止日本兵打进来,又为防止穷寇流窜,在厂房外围筑起一座十几米的高墙,高墙上围着铁丝网和高压线。这回,难民营真像是一座监狱了。

    我和管事手下的两个苦力负责和水泥、砌砖墙。砖墙越砌越高,每次从上边跳下来或爬上去,都要考验一翻胆气。据说,工程队里已经有人从墙上坠下来摔死了。

    因为工期紧迫,他们还雇佣了几个关东大汉,整日里叼着小烟儿抽打偷懒休息的工人。

    你只要一停下来喘口气,背上便会多两道檩子。干一天活儿,就得着个几十下鞭子,那是真疼啊。

    我真怀疑这俩大汉从前是扛大包的,有把子使不完的力气,孜孜不倦似的,这词儿是这么用吧。

    后来才晓得,他们一天拿五毛钱,顶一家子的口粮了,可不就使着劲儿地抽我们这帮小次喽嘛!

    我把挣来的钱一分为二,一半拿给那个姓马的管事,他心还不坏,帮我搞些消炎药和止咳药,另一半贿赂送饭人,在我上工时把饭食送给知秋。

    白天上工我又疼又累,到了晚上倒头便睡,知秋咳着,也影响不了我的好睡眠。

    背上都是鞭子抽完留下的伤痕,旧伤一好,又填新伤,密密麻麻,摞上好几层,我不敢平躺,那感觉简直就是在烙铁上烙饼,卧着还好些。

    一天夜里,我正跟死狗一样睡得香甜。忽然,背后一凉,似有冷风吹过。我意识不清,懒得起来,挠了挠后背继续酣睡。过了一会,背后又有异动,不知什么凉凉的、大粒大粒的东西,落在肩胛骨上、腰上。

    我半梦半醒间抱怨,“靠,是屋顶漏雨么?”那“雨”竟越下越大,我一个反身鲤鱼打挺,跪坐起来看去,哪里是什么屋顶漏雨,是梨花带雨!

    知秋穿着单衣跪在我身旁,顶着哭的桃核一样的眼睛。

    我拉过袄子替她搭在肩上,紧了紧自己的被子,遮掩受伤的地方,“半夜里不睡觉,折腾啥么?回头又着凉了。”

    她一个病人,不知哪来那么大的手劲儿,扯着被子一角用力往下拽,非要看清那伤痕。

    “我就看你不对劲儿,睡觉忽然改了姿势。都化脓了,还捂着,你脑子有毛病啊!”

    我承认我脑子有毛病,可是我甘之如饴,用蹩脚的上海话逗她道,“侬看好多了伐,中气十足的,唔看没几天就能下地揍唔了呀。”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却不再言语,慢慢低下头去,手指捉着被角搓摩,过一会抬起头,脸泛红晕,眼神清清亮亮的,漂亮极了,“阿峰,我有话对你说。”

    我直觉她要讲很长一段话,把她扶回稻草堆上坐好,自己端了个马扎,坐在她对面。

    “阿峰,这些天我虽病的昏昏沉沉,但心里是明白的、透亮的,你对我的好早就超出了伙伴、朋友、兄长,一块干粮,你自己不吃,也要让我吃饱,为了我这病,你去做那么危险的工,从小到大,都没哪个男子如此真心待我。”

    知秋的话刚起头,就叫我不好意思,满面通红,她心里的那杆秤那么清明,把我为她做的事都赁的一清二楚。

    “我们两个原本是不同世界的人,放在几个月前,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们能相互了解,彼此欣赏。因为战争,我失去家人,我怨过,恨过,甚至想过了结自己,可是,如果经历的这一切,都为了让我们相遇,我心甘情愿。”说着,知秋一度哽咽,又不住地咳嗽。

    我帮她拍着后背,感叹那单薄的身躯下,竟是如此坚韧的脊梁。“我的心思你早就看出来了吧,你那么聪敏。”我笑着抚着她额前的短发,那里还有几个豁口,凹凸起伏地像一连串的小山包,我想把它们抚平。“我大概,这辈子都配不上你了吧。”我叹息道,心里想的是,等姑娘拒绝不如我自个后退,反倒还显得像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可知秋却默了默,摸索着枕头下什么东西,把那东西放在我右手掌心上,一时间触感冰凉。我定睛看去,竟是一只十分精致,做工精美的怀表,表身是金子打造的,掀开盖子,里边的刻度竟是宝石。怔愣地看着知秋,不知何意。

    她握着我的手,同我一起抚摸着那怀表,缓缓说道,“我想让祖父的怀表,为我们做个见证。”

    她看看怀表上边的时间,“现在是午夜的零点十分,我,沈知秋,要向叶崇峰表白。”她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脸上红扑扑地,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我感谢这场战争,因为它让我看到人性中,极昼和极夜的两面;我感激这所难民营,尽管它像牢笼一样将我们捆住,消解我的健康,束缚了我的自由,但它让我遇到了你,峰。你的出现,像暴雨过后里的一道彩虹,悬挂在蓝的不像话的天空里,带给我绝望过后的希望,带给我黑暗里一抹巨大的温暖,阳光的你,热烈的你,倔强的你,为了我付出一切的你,叫我怎么能不喜爱?”

    知秋说了这么大段话,我不敢喘气,耳朵竖的跟猫一样,可以听清每一个字,连接起来,却不明白它们的意义。我大概是太紧张了,当她说出爱我的时候,我的心突突地跳着,好像要跳完一辈子的韵律。

    我的心,一时间获得了巨大的喜悦,我爱的人儿她也爱我,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吗?

    我把面前瘦小的身体锁在怀里,紧紧的,紧紧的,想要锁住我二十载生命里最最珍贵的宝物。

    知秋双手攀上我的肩膀,我凑在她耳边轻声回应,“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对你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情愫。看到你笑着,我也想笑;看到你哭,我想了解你的委屈。你的一颦一笑,一根头发丝儿都牵动我。就在你点燃煤油灯看书的时候,就在你献宝一样,给我看那药粉时,就在你扮演阿朗时,我的心对你都被你点燃了,你知道么?”

    “可我,哪敢告诉你啊,一个穷乡僻壤里来的穷小子,连件像样的礼物都没钱买给你。可越是压抑,这种感觉就越强烈,越是压抑,越想要拥有你的时间,了解你的思想,占有你的全部感情。”我感觉肩膀上,湿哒哒的,知秋大概被我的傻话感动了,动情道,“阿峰,你是我在这个深秋季节,这间难民营里,遇到的最美好的存在……”

    她的声音宛如天籁,在那个寒冷冬夜的晚上温暖了我的血液,温暖了我的灵魂,温暖了我漫长峥嵘岁月里无数个想要放弃的日日夜夜。

    那夜,我们卧在稻草铺上,相互诉说着爱意。

    “知秋,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就把你娶了,你说好么?”

    “嗯,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一定嫁你!”

    “知秋,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就带你回家,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说好么?”

    “嗯,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跟你回家,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知秋,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们就盖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你说好么?”

    “嗯,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我们就盖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我要每间屋子都有窗户!”

    “秋,如果我们能活着出去……”

    “嗯,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

    窗外的星星仿佛比往常更亮,清冷的空气让我通体舒畅,就连脚下的爬虫都好像不那么讨厌了,而是成为我跟知秋爱意的见证者。

    多年后,回想起那个夜晚,仍旧是我一生里最甜美的夜,美好的我不敢确定它真实存在过。

    那时的我们有多爱,后来的我们就有多恨,恨命运,恨一切不能让我们如愿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