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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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砌砖工

    当我看到那一层一层的,被鞭子抽打过的伤痕,每一下都仿佛抽在我心尖儿上。

    我能想象到,阿峰痛得咬紧牙根,冷风下顶着汗珠的样子。

    张妈说,阿峰是工程队里最灵透的小伙子,砌砖最结实,和水泥最多。可我真的害怕,害怕他同其他苦力一样一头碰死在砖墙下。

    我都不知自己是不是发烧糊涂了,竟大着胆子同阿峰表白了。那时候就怕自己死掉,而阿峰都不知道我的心思。

    我不是不知道,我俩的情意,就像黑夜里的一根火柴,即刻点燃,即刻熄灭。也不是不晓得,两人躲在这难民营,分分钟面临死亡的考验。可即便我们下一刻就要面对生离死别,我都要他知道,我喜欢他,热切地喜欢他,即便我们长大的环境不同,接受的教育不同,言谈、举止,全然不同,但是在这间小屋里,我愿意面对自己的真心,尽情地向他表达爱。

    阿峰听了我的话,真的高兴呀,一双被疲惫困倦折磨的双眼里,竟然闪烁着亮亮的光,像船员远航看见了指路的灯塔。他热烈地拥抱我,虽然没有更亲密的举动,但我能感受到他对我的爱意,真实存在,不是梦境。

    我这阵子做了太多的梦,有甜美的,也有失落的,可是每个梦的结尾,我都想把他推得远远的,安全的地方,而他每每都紧紧拉着我的手,不曾松开。

    也许是那一夜的告白,把我胡思乱想的心事都带走了,我的病渐渐好转,觉也睡得安稳了,大病初愈。

    我们又恢复了每日三课的日子,晨课时,一起品读唐诗宋词;午课,学习简单的数理逻辑知识;晚课,挑灯夜读,中外小说文学带给我们无限的憧憬遐想。

    阿峰说,这些小说让他发现自己的渺小,从没想过还有那样一些人,那样地活着,自由的平等的,可以任意表达自己的观点、情感,这在他曾经的生活里是想都不敢想的。

    他以为人和人的差距就是贫农和资本家的差距,可是读着这些书,才发现,人和人最大的差距竟然是,看上去同样的脑子,装的知识和见解,存在巨大差异。

    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羡慕的情绪,向往成为那样的人,自由的,博学的,可以改变这个世界的。

    我劝阿峰不要再去上工,对他说出自己的担忧。可阿峰仍有自己的打算。他说他写的一手字像蟑螂爬出来的,不能见人,他要练出一手好字。可练字儿得用笔,用墨水,用大量的纸,这些都需要钱来换。我赞成他的想法,可是又不赞成他去做苦工。最后我们达成一致,他在工程队只负责和水泥,每天只拿一毛钱,换点草纸、墨水便足够。

    读书的日子过得充实又快乐,我在大学里的时候,从来不知道自己能拿出这么多的时间读书,总有着各种各样的诱惑赚我出门,或看一场阮小姐的电影,或听一场某某交响乐团的演奏,或与同学去屋场里狂跳一晚唐克。那些看似忙碌的日子,实则是在浪费生命。

    阿峰在学习里的单纯美好,固执与追求,像一面镜子,让我看见了那个蹒跚学步的自己,让我再次找回初心,去面对每一本书,每一段文字,每一句诗歌。

    一百多本书就这么一本本地读过去了,待到难民营高墙建好时,还未看过一遍的新书已所剩无几。我俩都有点不舍得看完那最后几本小说,只好又拿出几本看得粗的重新阅读,一边阅读一边做笔记。那时候,阿峰的字已经写得有模有样,笔力真正注入到每个笔画里。我鼓励他将字与字连起来,找到他们之间的联系,形成气韵,他不断地摸索着。

    冬天来临时,刘管事请我们搬回大厂房。一则,天气冷了,这间小屋子没有人气儿,我们容易冻死;二则,为了能让难民吃上热乎饭,他们准备在难民营里做饭,而不是在别的地方做好再送过来。我们考虑一下便应允了。

    搬过去的前一晚,我自舀了一桶清水,趁着阿峰去找锁匠下棋的功夫,清洗一下身体。在难民营里这几个月里,水资源匮乏,我也只洗了三次。

    待到阿峰回来就寝,我已穿好衣服,整理好短发,清清爽爽地坐在草铺上。

    我的短发是张妈帮我修剪的,长长短短的部分已经修剪整齐,我对着水桶里的影子照了照,还算满意。

    阿峰进来时,并未特别注意我,因着光线昏暗,我坐了半晌,他也只是奇怪,笑我怎么成“稻草人”了,一动不动。

    我知他学东西快,但于男女之事上很是木讷,这么多天的单独相处,他对我做的最逾越规矩的事情也只是拥抱,轻柔的拥抱,紧紧的拥抱,窒息的拥抱。

    要知道,大学校园里,那些青年男女们在恋爱之初,就已经接吻了。

    他翘着二郎腿躺在枕头上,哼着家乡小调,大抵是三盘绝杀了锁匠,心里轻快。我慢慢朝他靠过去,与他并排躺在一块席子上。

    借着窗外点点月色,用手指去摸索他的手。他却捉迷藏一样将手藏起来,我试探着咯吱他腋下,他吃痒,捉住我的双手反扣在背后。我的气力自然比不过他,只好央告求饶。

    刚刚松开双手,我便攀上他的肩,阿峰的肩膀很厚,很结实,是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练就的体格。

    “明天,我们就要搬回去,同大家一起起居咯,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我试探着问阿峰。

    阿峰歪着头,真的认认真真想了一会,“有!这次病好以后,你要多吃点饭,养好身体,你生病的时候,我真的很担心。”

    “嗯,还有呢?”我点头答应他。

    “还有就是,唐诗、宋词,我能不背了么?你不知道隔壁的明仔有多爱嘲笑我。”

    “好吧,还有呢?”我启发道。

    “还有,我这些天跟刘管事打听有没有走私船送我们离开上海,他说七号码头的朱老四接这个活儿,就是要价高,一个人十块银元……可是我现在手头只有五块,你看……”

    我真的被他的不解风情折磨的快疯了,索性主动去轻啄他的嘴角,蜻蜓点水一般。

    阿峰被我吓了一跳,眼睛一眨不眨,我猜从前没有女人以这种形式吻他。他只消微怔,便掌握了主动权,本能地“反击”加深这个吻。

    阿峰的嘴唇不薄不厚,轮廓利落美好,有着男人的阳刚和男孩温柔的触感,碾压在我的嘴边时,短短的胡茬让人感觉又痛又痒。他的吻如此青涩,带着第一次的不熟练,恰恰是这青涩,更打乱我的心弦,原来不止男人想要占有女人的第一次的吻,女人对男人更抱有占有的欲望。

    我们过了很久才分开彼此,长时间的缺氧,让我们急促地呼吸着,我见时机成熟,伸手去帮他解开胸前的扣子,可不知怎么地,我解开一颗,阿峰扣好一颗,解开下一颗,他又扣好上一颗,如此折腾了一番,阿峰的扣子有好几粒都错位了,也不肯罢手。

    他慌乱地抓住我捣乱的双手,手上的老茧刺激着我跳动的血管,凸起的脉搏。我想把自己给他,我想成为他的女人,就在今夜,刚刚好的今夜。可阿峰,明显是不要。

    我有些着恼,“峰,你不是说喜欢我么?你不想让我成为你的人?”

    阿峰把我的头护在他胸前,“知秋,你哪儿都好,就是因为你太好了,我才不能自私地占有你,”阿峰一双大手,骨节分明,一下一下摩挲着我的头发,那上边还有着茉莉的香甜,“我怎么不想,我每天都想,可是我不能,在什么不能给你的时候,就对你做这么自私的事,”阿峰顿了顿,喉咙有些许沙哑,“我要在我们共同建造的家里,许给你一辈子的誓言,你能明白么,秋?”

    是啊,即便是在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即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子儿就会传进我们的胸膛,阿峰都想给我一份认真的感情,纯粹的第一次。

    我庆幸自己爱上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的眼睛清澈透明,有着婴儿般的纯洁;他的头脑冷静睿智,有着树一样的风骨;他的胸怀如此坦荡,意志如此崇高,像山,像海,像广袤的田野……

    我用他的衣服蹭了蹭渐渐湿润的眼睛,“都听你的,我等着那一天。”我指了指床边的一桶清水,“我打了水,给你洗头吧,你这头发同鸡窝一样。明仔看见也会嘲笑你哦!”

    分开后,我一直问自己,我们错过了什么。辗转多年后,才发现,我们在那一夜错过的不只是对方给予的第一次,而是更多更多,有些来不及说出口,无法言喻的东西,是青春的最后一次悸动。让我每每想起阿峰,遗憾都能悄然爬上心尖,停驻,流连。当午夜梦回,眼泪打在枕头的时,我的意识如望梅止渴般地去想同他有关的一切,只有天边明月,能消解我对他一半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