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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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豆子和小可

    我们身在难民营内,却一直不忘关注外边的情况。特别是战事,管事的也时常丢给我们看数日前的旧报纸。阿峰正在学习识字,便乐得肩负起读报的工作。

    每当他读到政府军打胜仗,歼灭敌军的消息时,厂房内外便响起掌声和欢呼声;每当念及日本兵又占领了几座城池,击败政府兵数万的时候,厂房里一片死寂。大家的心情都随着战争局势的变化起落浮沉。

    其间,我们的朋友,小可和豆子也在慢慢发生变化。

    两人不知何时起竟谈起了恋爱,时而挨在一块叽叽咕咕,显得十分亲热,时而吵架拌嘴,打情骂俏,让人好不羡慕。

    我悄问小可,“你真要同豆子一起么?”

    小可眼中有几分动容,“快活一天是一天,我并没想那么远!”她继续道,“我表哥已经跑了,把我留在这儿,我可再不信什么情呀,爱呀!”

    我点头称是。

    小可舔舔干裂的嘴唇,“现下,你们都觉得我和豆子在一块,挺不成个样子,可豆子他对我真的不错,即便自己不吃,也能匀给我一口,这就很好。”

    阿峰说,豆子倒是很认真地规划着他和小可的未来,现在每天顾着小可,是真真儿地拿小可当自己的媳妇儿对待。

    有几次,我半夜里读书时,小可都不在,豆子的稻草堆也空着,我想他们大概确实在一起了。

    可是豆子不知道,小可交往的男人不止他一个。

    那个专管送饭的刘管事早与小可暗度陈仓。小可说,不过是为了刘管事送饭时,私自多给她一块馍,半碗粥。还有那两个夜间看守,也与她眉来眼去多日。

    为着小可的名声,我装作没看见。

    可是没几天,这丫头便出事了。

    起因是小可在装粮食的饭桶里多拿了一块煎饼,让其他难民瞧见了,嚷起来。

    这么一嚷,大家都知道了她同刘管事的勾当,另两个看守的老婆也跑来,抽小可大耳刮子,骂她贱货。

    起初豆子还相信小可的清白,渐渐地,在众人玩味的目光里,他也开始怀疑、质问,觉得颜面扫地。

    在他恼羞成怒,狠狠扇了小可一巴掌后,小可爬上了厂房的三层围栏,要寻死。

    豆子和阿峰急的跑上去想抱她下来。

    小可站在围栏上,解开头绳,头发飘啊飘的,我的心也跟着飘到了嗓子眼儿。

    此刻,她神志恍惚,言语却清晰,“人活到这份儿上,还要哪门子脸面!豆子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是真的好,可是,我贪啊,我饿啊,吃了一块饼,就想吃第二块,哪怕撑着了,还想吃第三块。”小可解开胸前的纱巾,在眼睛上拭泪。

    豆子急的声音都哑了,“小可,你下来,只要你下来,你想吃多少块饼,咱就吃多少块,我带你回家,我家乡的玉米饼、玉米糊糊可甜嘞!”

    小可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你们都看出我饿咧,都想因为这事儿占我便宜,那就占吧,只要有一口吃的,一口喝的,脏了身子算什么?我一个农村丫头,要什么体面……”

    豆子和阿峰匍匐上前,慢慢接近小可。

    小可哭着摇头,“可你们为什么要嚷出来?我就想悄悄地,悄悄地,吃饱,呜呜……家也回不去了,活不下去了……”

    就在两个男人即将接近那飘忽的人儿,小可似乎惊醒过来,含泪笑笑,“哈,豆子哥,对不起了,小可不能陪你了……”

    小可的纱巾从空中飘落,如她的人一样,轻飘飘地,落下只有一声脆响。

    生命的终了,小可说她不在乎感情,只想吃饱,可却还是死在了这感情里……

    小可走后,豆子也走了,他抱着小可的尸身,成为难民营里唯一自愿走出去的活人。

    阿峰冲着他叫啊,骂啊,他好似聋了,瞎了,残废了,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感受不到,小可的死于他是那么震心,那么无法承受。

    他曾对阿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小可的所作所为?你们以为我为啥要带她回老家?我想啊,离开难民营,离开上海,小可就能吃饱了,就不饿了,就不会为一口吃的脏了身子。

    可你们这些人呢?只想嘲笑她,揭露她,是你们,更是我,一起逼死她的……

    我的小可,她怎么样都是好的……

    关于豆子和小可,我只记得这么多。或许有些细节已经消失在那个深秋里,但是他们两人留下的遗憾和酸楚,并未因离开而消失。

    与我有着相同感觉的还有阿峰。

    豆子离开的第三天,阿峰恢复了陪我一起读书的习惯。他说,知秋,有些事我们选择沉默,或许更好。

    我摇头叹道,“如果,我们早点制止小可,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我还想为他们俩做点什么,可是我身无长物。”阿峰面露难色。

    我笑笑,从身旁拿起一摞纸,“你看,我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了,或许,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文字能记录下他们的故事,他们的情感真实存在过。”

    那摞发黄的稿纸是我用半天的口粮换来的。可这次阿峰没批评我,而是轻轻捏了捏我的肩,表示赞同。

    一页一页地读着我写下的文字,读到最后,他把头埋在胸前,抽噎起来,这是男人少有的哭泣。

    “我有点想家了,知秋,”他含混不清地言语着,抬头望着我的眼里仍有泪水,“可家,我还回得去么?”

    “你还有个奔头,家乡或许还有人牵挂你,而我,”我握了握胸前的怀表,那是祖父留给我的遗物,黯然道,“我希望抛弃我的家人,不管在哪,都活得好好的。”

    阿峰有些不忍,轻轻搂起我的肩,让我靠在他胸前,“你的家人,一定也希望你好。”我能清晰听见他跳的越来越快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而我,感到那么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