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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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父与子

    自从那天夜里,沈小姐吃了我的干粮后,我们的关系不知不觉间拉近。

    半夜里背着众人,在窗前看书,她给我解释每篇书的意境,不仅把书里的内容讲明白,甚至将书里没有表达的内涵,分析得头头是道,俨然一个教书先生。

    慢慢的,我越来越多地了解了她的身世。

    她姓沈,全名叫作沈知秋,名字很美,与她所展现出的气质相衬。

    知秋的父亲是一名银行家,母亲是教师,家中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幼弟。

    她本人在南京的大学里修习文学,精通英、法两种洋文。可以说,她的生活无忧无虑,只与书本、音乐、电影打交道,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小姐。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战火,不是这场命运的捉弄,她绝不会出现在难民营里,而我们就像游走在各自轨迹上的两个人,也不会相识。

    或许,我在擦皮鞋的时候也曾遇上她,就像看那些阔太太娇小姐一样,既觊觎她们的美丽,又痛恨她们的剥削。

    有了我的干粮,知秋的面色慢慢恢复了红润,瘦削的脸颊也丰润起来,凹陷的眼眶渐渐找回光彩。

    我有时候真的不懂,她居然为了看那些文章,忍饥挨饿,把自己饿到不成人形,这到底是为什么?直到我一段段,一本本地读下来,才知道文字的力量,文学的魅力,是能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逝,忘记腹中的饥饿。

    在她的引导下,那些文字不再是纸上遥不可及,有着油墨气息的蝌蚪,而是流动的,富有生命力的乐章。这是知秋对文学的评价,我觉得很美,很动人。

    知秋问我,喜伯的病情如何,说自从她进难民营以来,感觉喜伯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弱。不消她说,我也知道,喜伯的生命正像燃烧的蜡烛,一点点燃尽,而我们能做的,只有看着,看着。

    喜伯的脚自从被玻璃扎坏之后,只进行了简单包扎,在逃难中又遭遇了感染。知秋在查看了喜伯的伤口后,鉴定说伤口周围乃至大腿部分,已经有坏死的迹象,如果不用特效药消炎,恐怕会蔓延到全身,到时回天乏力,想救都救不回来了。

    一天早餐后,知秋把我叫到院子里,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方手绢,打开手绢,里边包裹着白色的粉末。

    我问她是什么,她说这是一种未经提纯的消炎药,跟盘尼西林药效一样,只不过因为是未经提纯,药效要减弱很多。我又问她是怎么弄来的这么珍贵的药粉,她摇摇头笑了笑,说快给喜伯用上吧,救人要紧。

    我说,你不说清楚,我同喜伯就不要。

    她急着连连说,这不是偷来的,也不是抢来的,是用首饰换来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发辫,我才发现,她时常绾头发的,一只精巧的、茉莉花一样的发夹不见了,长长的头发没有了发夹的束缚,此刻被她编成一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甩在脑后。

    她指了指门前站岗的人,解释道,那个大哥,家里是开药铺的,听说要打仗了,进了一批西药的半成品,还没制成成品,仗就打起来了。我用发夹同他换了点半成品,喏,就是这些。

    我不知说什么,心里有些不好受,像滚烫的开水滑过胃里。在这座难民营里,我们看了太多生死,看了太多对生命的冷淡,蔑视,看尽了人性丑陋,就是没看过谁对谁真好。

    我叹了口气,掂了掂她毫无发饰,却光滑整齐的辫子,“这次,算我欠你的,以后,只要活着,我一定还你。”

    我们一边给喜伯敷药,一边听他的呓语,我想,那时候他已经变得不清醒了。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可是还在想着自己的小儿子阿朗。

    清醒的时候,他知是知秋用首饰为自己换来了药品,痛心疾首,“沈家女娃啊,你别管我这糟老头子,你还得留点救命钱呢!”

    知秋安慰他,“那发夹倒是值几个钱,不过这战火连天的,就是个劳什子,顶什么用?戴着我还嫌它沉甸甸,压头呢!”

    我虽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不过能让知秋不离身的首饰,不是价值连城,就是对她有特殊意义。

    我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赎回那支发夹。

    服了药粉后的喜伯,精气神似乎好了一些。我同知秋也放下心来。

    知秋背地里向我打听阿朗的事情,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阿朗是喜伯唯一的儿子,如果活到现在也有二十岁了。阿朗六岁的时候被花子拍走,喜伯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可是茫茫乱世,到哪去找一个孩子。辗转十几年,喜伯无数次得到阿朗的消息,无数次奔去寻人,无数次一无所获。

    直到今年初,喜伯听在上海打工的乡邻说,在黄浦江的码头似乎看到过同阿朗长得很像的年轻人,阿朗的眉心有一颗黑痣,那年轻人也有颗一模一样的痣,仅仅是这么一点线索,喜伯都没有放弃寻找。

    而我们来到上海,那年轻人已经从码头离开,没能见到。

    喜伯说,既然阿朗在上海,他就要在这里继续找,即便见不到他,能同他在一座城市也好。

    知秋听了喜伯的故事,有些唏嘘。她似乎想到了自己的幼弟,对喜伯的伤势和命运,又多了几分关注和同情。

    我们原以为找到消炎药就能让喜伯的生命延续下去,直到他亲眼见到阿朗的那一天。

    可是命运啊命运,它并不仁慈,一步步,掘着人们最后一丝残念。

    就在那天夜里,喜伯被老鼠咬了。如果不是被咬的剧痛,无法想象喜伯虚弱的身体里能发出那么大声的叫喊,凄厉的,绝望的。

    最先惊醒的是他身旁的我,然后厂房里的人都醒了,有骂骂咧咧抱怨的,有隔着十几米大声询问的,知秋点燃那盏小小的煤油灯,走到近前,查看。

    只见喜伯受伤的那只脚上,有一只手掌大的老鼠附着在上边,老鼠一边啃食着肉泥,一边发出嗤嗤的声响,似乎肉泥十分鲜美。

    喜伯接连发出哎呦哎呦地呻吟,额头上渗出大量汗水,我摸了摸他身下,一片潮湿冰凉。

    豆子和小可、锁匠,平时与喜伯关系不错的几个人也凑了过来,大家都显得束手无策。

    知秋眼明手快,看见有一根竹竿在窗沿上抵着,厉声命我把竹竿递过来,我没按说的递给她,而是拿起竹竿,直接去捅那只硕大的老鼠,遭到竹竿打击的老鼠还抱着喜伯的腿不放,更加快了啃食的速度。我抽回竹竿,酝酿一下,对准那团蠕动的生物狠狠抽了一下,终于将老鼠甩出去了。

    老鼠在脱离喜伯腿的时候,撕咬下来一大块肉,喜伯疼得整个身体剧烈地痉挛,手上青筋凸起,紧紧抓着身旁豆子的大腿。

    刚刚松了口气的我,心又快速沉了下去。喜伯被咬伤的口子迅速聚集了大量蚂蚁,蚂蚁像闻到诱人的香味一样一波波袭来。它们渗进肉里,渗进血液里,渗进喜伯的身体里。

    在场的每个人都见过了死人,甚至见惯了死人,但是却没见过如此凄惨的场景,小可退了几步走到门口去呕吐,豆子跪在喜伯身后,撇过头不忍再看。

    知秋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的,在哭。

    喜伯的意识一时清醒一时荒芜,口内不断念叨着阿朗,阿朗,只想见一见他的阿朗,再死啊……

    知秋哭了一会,振作起来,问我有把匕首在哪,我诧异道,“蚂蚁都钻进肉里,匕首有什么用?”

    “你别管,拿给我先!”她眼睛红红的,神情却坚定。

    我从腰眼处拔出匕首,递给她,她走到对面墙根处,提起我们喝水的木桶,落在月光下,整个人面向桶里的水。

    她是背对着我,我根本看不清她在做什么,等她转过身来,我才发现,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已经,已经消失了。

    匕首虽锋利,但不是剃头匠手里的剃刀。头发短的只到耳下,刘海处还有大大小小的豁口。

    不顾大家惊讶的目光,她迅速走到我近前,借着我手里的煤油灯点燃一根火柴,火柴燃烧一半后又吹灭,又跑到水桶前对着水面做了什么。等她再次走到我们近前,我发现她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眉心处多了一颗痣。

    她走到喜伯近前,推开豆子,把喜伯的头搁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唤着意识不清的老人,“阿爹,阿爹,你醒醒啊,我是阿朗,我是阿朗,儿子回来了,阿爹……”

    我恍然大悟,原来知秋知喜伯大限将至,正在帮他完成最后的心愿啊!

    喜伯在知秋的呼唤下,缓缓张开眼睛,眼睛浑浊,无法聚焦,但当他借着煤油灯光看清那颗眉心黑痣时,精神为之一振,紧紧抓住知秋的手腕,似乎面前的人真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阿朗,他喃喃道,“朗,啊,阿朗啊,我的儿啊,你回来啦,你真的回来啊,都怪我,怪我,没有看好你,你别怪我啊,朗……”

    知秋像露天电影里的演员一样,完全沉浸在她所扮演的角色里,回应着老人,“阿爹,我不怪你,收养我的人家待我很好,这些年我吃得饱,穿得暖,你看我长得多像您!”

    “哈,你不像我,傻孩子,你还是像你阿娘多一些,见着你了,太好了,你好好活着,我就放心了……”当我们还沉浸在无尽的感动中,喜伯的瞳孔又一次放大,失去神采,他的肩背向上拱起,喉咙里轻轻咕噜了几声,便合上了眼。

    见过太多死亡的,我,豆子,锁匠,厂房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们看惯生死,却没见过如此由生到死的剧烈转折,喜伯走时是安详的,幸福的,他的嘴角终是微微翘起,笑着,那是他进来难民营许久以来最幸福的样子。

    但是,阿朗,他这辈子,终是无法见到了。

    希望他们父子在遥远的天国能够重逢,希望那天国里没有别离,没有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