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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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精神食粮

    那一天,日本兵枪杀了珊妮修女,占领了圣尼古拉教堂,我和几个女孩子被他们用枪抵着从教堂里赶了出来。

    中年眼镜男对佐藤伍长嘀咕了几句,日本人便下令押解我们登上军车的后斗。

    军车徐徐开动,站在车下的眼镜男掏出手绢,慢条斯理地擦了擦眼镜上的血渍,忠告我们,“卖国贼,日本兵走狗,你们一定在心里这么骂我吧。不过没关系,以后就会明白,今天是我救了你们一命,要怪就怪咱们都生在这乱世。”

    眼镜男的话点燃了我内心巨大的愤怒,这愤怒震荡了我二十年来的人生信条。在外族犯我河山,亡我国民时,作为个体的我们,应该怎么做?苟延残喘绝不是我当时的信条,而接踵而至的绝望、打击,更让我慢慢忘了当初对眼镜男的鄙视和愤恨。

    晌午时分,军车停在一所难民营门口。

    几个日本兵同门口的管事进行了交接,我们就像货物一样被遣下车。管事的一脸不情愿,似乎我们是极大的麻烦。带着我们穿过院子,推推搡搡地进了间像厂房一样的房间后,他们便离开了。

    厂房的举架很高,大概十几米,空间还算宽敞,安置了十几个难民,竟不觉得拥挤。难民里男男女女都有,多是上了岁数的阿公阿婆,有那么三两个年轻人,也都衣衫褴褛,灰头土脸。

    我和小可挑了一块还算干净的角落里安顿下来,小可从隔壁阿公那借了一捆稻草,用麻绳捆扎实了,叫我一起靠在上边。

    我看着小可动作利落,有点佩服她。刚刚还被吓蒙了的女孩,现在却反过来照顾我。

    小可说,她在老家以务农为生,要不是为了与表哥成婚,来到上海,她也不会赶上这场灾难。

    我倚着随身携带的行李箱,听着小可叽叽喳喳地絮叨,困倦袭来。

    如今,我已一无所有,有的只是行李箱里陪伴我多年的“精神食粮”,搂着它们入睡,有种心安的感觉。

    难民营的伙食很差。

    喝第一口粥的时候,我忍不住吐出来,还失手打碎了碗。这以后,能明显感受到来自厂房四角投射而来的目光,不那么友善的、嘲讽的。

    大抵,我这样的“富家小姐”沦落如此,吃不下苦头,让难民们有种“仇者快”的感觉?

    小可一直追问我箱子里装着什么,我总是岔开话搪塞过去,如果她知道箱子里全是书,还被我宝贝一样搂着,大概会嘲笑我。

    直到那天,她伙同难民营里的两个男青年,鬼鬼祟祟地撬开我的箱子,我真的有些抑制不住地愤怒和绝望。

    我们是患难伙伴,在难民营里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她竟如此做,果真人心难测。

    叫豆子的年轻人和小可都不再同我讲话。只有另一个年轻人,叫阿峰的,笨手笨脚地帮我整理书籍,还同我用箱子里的衣裙包裹好那几本精装古籍。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他。

    阿峰同乡下来大城市讨生活的小伙子一样,体格很好,肤色黝黑,长年穿着白色的一字襟短卦和灰色长裤,脚下提拉着一双黑布鞋。头发显得灰呛呛的,好像很多天没洗过,眉眼倒有几分英挺,五官轮廓清晰。

    阿峰不爱讲话,总是单腿坐在窗台上,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和他一起的老伯似乎病得很重,整日躺在稻草堆上,只有吃饭和下棋时才能硬撑着坐起来。

    自从我的书被小可他们翻出来,他们似乎对我和我的箱子失去了兴趣。

    大概从前认为箱子里装着金银财宝吧,哈。

    我试着用看书打发时间,特别在夜深人静的夜里。可是月光微弱,根本看不清文字。

    后来我想了个办法。我不爱吃玉米面馍馍,从小就不爱吃,觉得硌嗓子眼儿,所以每次发玉米面馍馍我都藏起来。赶到管事手下苦力那,换二两煤油,几根棉线。这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私自扣下点干活儿材料而已,乐得交换。

    我用煤油、棉线和一只破碗做了一盏简易的油灯,等到晚上大家都睡熟之后,点燃油灯,读几篇文字,那是每天最惬意的时刻。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书里的世界总是那么自由,那么坦荡,没有战争,没有欺凌,没有忍饥挨饿。一篇篇看着,一页页读着,一遍遍品味着,便觉通体舒畅,简直都要忘了我身处陋室,食不果腹。

    我想,我就要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安静地死在煤油灯的光亮里,死在《简爱》慷慨陈词的自白里,死在《春天里的秋天》浓郁隽永的散文诗里。很幸福,不是么?

    读书如饥似渴,灯油总是消耗得很快。玉米面饼三天里才发一块,而我总在读书和填饱肚子之间挣扎。

    后来,索性用一天一半的干粮去换煤油。那时的我,就像抽大烟的烟鬼,宁愿用尽身上最后一文钱去换点烟丝,享受死刑前的痛快,也不愿面对现实。

    终于有一天,我用一天的口粮去换了一大碗灯油,却在两日后的午夜里便消耗殆尽,我急切地用棉线戳着盛装灯油的碗底,企图再次点燃光明。

    刹那,一抹暖光在我瞳孔前亮起来。

    我一时竟不能分辨那是来自于我手边的煤油灯还是窗外,我开始呼吸急促,这黑洞洞的厂房里怎会出现光亮?

    那光连同光下的“影子”一齐走来,越来越近,直到来到我的头顶,照射在我手边翻开的书上。那是《月牙儿》里描写女儿卖身为了供养同为妓女的母亲的一个段落。“我希望妈妈给我点安慰,我的妈妈连这个都忘了,她是饿怕了……她给我做饭,像妈妈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样……只是有一层她不肯说,就是叫我不再干这行了。”

    “影子”断断续续读着这段文字,有些字不认得,还要误读替代。

    “影子”和灯一起落座在我身边。靠在我背后冰冷的墙壁上,他终于开口小声道,“你把自己饿成这样,就为了读这个?”

    他指了指我的脸又指指那本书。

    我想,他说的是我凹陷的脸颊和这看不懂要义的文字之间有什么必要联系。书中到底有什么吸引着我,宁肯牺牲吃食,牺牲健康,如饥似渴地读着。

    “你不懂,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快乐。”我拍拍《月牙儿》的封面,接过油灯,翻到下一篇章。

    他夺过灯,开始同我讲条件,“你要用灯也可以,不过得……”

    “得怎样?”我迟疑着,真怕他开口要钱,此刻我身无分文。“要不,明天的早饭归你了?”我试探问道。

    “哈,你自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放心,我不跟你要什么。”

    他从白布褂子里掏出个白面馒头,那真的是一个足足2两的大馒头,全白面做的。我都以为自己看书看得眼花了。

    “要想接着看书,先把干粮吃了。”

    “什么意思?要给我馒头吃,还要借我油灯?”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哼,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也不能为了换点灯油饭都不吃了吧。大家在这难民营里不就是为了讨一口吃食,活一条命嘛?那几个苦力,煤油都是克扣下的,哪有粮食值钱!”

    白面馒头被硬塞进我怀里,我大抵是真饿极了,不再多想,双手捧着馒头咬肉一样啃了一口,馒头软软的触感,小麦磨成粉蒸制后细腻的香气,在唇齿间四散开来。我感到热血从胃里上涌,涌到眼眶,有点感动。

    他看着我似乎觉得十分好笑,一边骂我是饿鬼,提醒我慢点吃,一边看着《月牙儿》里的文字。

    不知不觉我吃完了一整个馒头,他则翻到这本书的结尾,“这妈妈怎么能让女儿卖身?”他转头看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一致的观点。

    我却默了。曾几何时,我也以为妈妈只会保护孩子,哪怕到生命尽头,也要把最后一丝生的希望留给孩子,可是刚刚失去家人的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质疑这个逼良为娼的母亲?

    “馒头我吃完了,没给你留一点,不好意思。”我感觉喉咙里有点哽咽。

    “这本书借我看。”他摇了摇手中的书,“我想知道妈妈这么做的原因。”

    我想说,你即使从头看到结尾,也不会理解,世界上竟有这样的母亲。

    他说,他有些字不认识,遇到不认识的字儿兴许还会来烦我,我说没关系。

    他把那盏灯留给我。

    从此,我便有了不限量、随时供应的灯油,和同我一起读书的伙伴。

    我们通常在夜里,在窗前,在角落里,交流读书的心得,而他总是像变戏法一样变出来各式各样的干粮,似乎他是一只仓鼠,有个屯粮的仓库。

    我发现他虽然识字不多,但是思想却很淳朴,正派,对于剥削、不公具有反抗精神,不禁想象这年轻人如果出生在城市,在大学里读书,将会成就怎样一番人生。

    对了,忘记讲了,他大名叫叶崇峰。他说他阿婆给他取这个名字时,希望他成长为山峰一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