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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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年轻女子

    难民营的生活周而复始,每天都是一副样子,吃喝拉撒,几个年轻人围坐在一起谈谈战争的局势。

    饭来张口的日子太平静了,让人心里发憷。

    不久,同在一间厂房里的徐阿婆去世了,怎么死的呢?说白了就是饿的。徐阿婆习惯说自己不饿,说自己年纪大了吃不了什么东西了,只喝粥,把馍留给子女。渐渐变得骨瘦如柴,面色灰败,直到那一天咽了气。

    难民营里一旦死了人,管事的都会叫来苦力,把人卷在草席子里抬出去,丢到一里外的野地里。

    野地里的狗会慢慢啃食尸体,过不了多久,尸体就会被啃得只剩下根根白骨。

    徐阿婆的子女不忍心老人就这么走,坚持要给阿婆安葬。可是又付不出钱来买棺椁,同管事的起了冲突。结果被管事的叫来几个打手一番拳打脚踢后,一家人都被赶了出去。

    一时间,我血气上涌,想要帮他们出头,找管事的理论。可身旁的豆子把我拦了下来。

    豆子说,“阿峰,听我的。在难民营里呆久了,看多了,就习惯了。你以为管事的是什么善男信女,他手下养的打手只认钱,不认理儿。何况你还有喜伯要顾,别扯这个闲蛋了。”

    此时,喜伯正坐在小马扎上吸溜吸溜喝着米粥,一边喝,一边把受伤的腿挪到舒服的姿势,让自己更舒服。我看着他越发憔悴的样子,有些不忍。在心里对自己说,阿峰,妥协吧,你连自己都养不活,逞什么英雄。

    可,看久了,就习惯了。真的能这样吗?一个又一个朝夕相处的人,这么死去,而我们只能选择漠视?

    难民营到底是个怎样的所在?因为一口粥,一块馍,就能消灭人性吗?还是说,人性原本就是自私的?而我直到今天才发现?

    这个生与死的问题困扰了我好久。

    徐阿婆一家离开后的第三天晌午,我们正在窗边下象棋,对战的是喜伯跟锁匠。锁匠的棋艺明显比喜伯高一筹,喜伯执着一颗子犹豫不决。

    这时,管事的打开小厂房的大门,稀里哗啦地丢进来一堆东西,同时被推搡进来的还有两个年轻女子。

    年轻女子出现在难民营里,可是件奇事,老爷们大婶子都盯着她们瞧,窸窸窣窣地议论起来。

    那两女子之中,有一个长头发的女孩,样子同教会学校里的女学生相似。眉眼有几分俊秀,皮肤和牙齿都很白皙,穿着学生装、大衣和粗跟皮鞋。看到那双鞋,我就不禁联想到租界区的小姐、太太,那些被高官包养的情妇,她们人人都有一双这样的鞋子,走起路来发出嘟嘟声。她们的傲慢,鼻孔朝天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么想着的时候,刺鼻的鞋油味儿又从胃里翻涌上来。

    当时的我,就在心里给这个女孩下了定论,“不过同那些小姐太太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我再没过分注意过她,而她的一切举止,好像都再次验证了我的猜想。

    就说吃饭吧,同她一起进来的那个女孩还能捏住鼻子,大口大口把粥灌下去,可她呢,在吃了第一口吐出来之后就再没碰过粥饭,为此还砸碎了一只碗。此后的每一餐,只喝清水就干粮。

    一到饭点儿,厂房里的人除了自己吃饱饭,还多了一项任务,观察这“大小姐”吃饭的模样儿。

    看她一小块一小块把窝头掰下来放进嘴里,小口小口嚼着,不发出一点声音,大伙儿默契地对个眼神儿,好像在说,你看吧,特么的真矫情!

    对了,“大小姐”是我们私底下帮她取得绰号。

    豆子尤其看不上“大小姐”,他悄悄议论说,虽然大小姐长得不错,但是她的一举一动都矫情地不得了,同那些自称lady的上海小姐没什么两样。如果非要二选一一个作为女朋友,他宁愿选她的同伴,叫作“小可”的姑娘。

    我笑,这么快打听到名字,是不是喜欢人家姑娘啊?

    小可同“大小姐”不一样,很快适应了难民营的生活,吃得饱睡得香,讲起话来像黄鹂鸟一样叽叽喳喳。还时不时跑到我们这帮男人堆里聊天,和同样聒噪的豆子聊得极为投机。

    而“大小姐”从未和小可以外的人讲过话,即便和小可讲话,也是趴在她耳边耳语。除了骄矜,沉默似乎成了她另外一个标签。

    豆子听小可说,原来“大小姐”姓沈,还真是个如假包换的大小姐,因为在外地上学,同家里人失散了,才走投无路来到难民营。

    到了睡觉的时候,“大小姐”也不像其他人躺在大团的稻草上,而是弓着肩背缩成一团,靠在她随身带来的行李箱上,生怕有人在她睡着后靠近她和她的箱子。

    我有点好奇那大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便加入到豆子和小可的对话里,提出了这个疑问。

    小可说,“大小姐”从来没有打开过那个箱子,而问起箱子里装的什么,她却怎么都不肯说。

    豆子猜测里边装着保命的金条,我认为不太可能,如果她随身携带巨款,早就拿出来贿赂管事的,吃好点,住好点,怎么能同我们一样在这忍饥挨饿。

    被好奇心驱使,豆子提议,找机会打开那个行李箱,看看里边装的到底是什么。豆子一向不喜欢“大小姐”,一说到捉弄她鬼点子特别多。

    喜伯在我们身后劝阻,“几个娃儿轻点闹啊,我看姓沈的女娃儿不错,不言不语的,你们不要欺负人家。”

    喜伯是厂房里唯一觉得大小姐不错的。我想,这大概是一个老人对一个晚辈的仅存的善意。

    豆子的嘴又尖又快,“我们就是同她闹着玩儿,能有啥?莫不是喜伯你看上人家女娃好看,起了色心不成?”

    喜伯鼻孔里哼了一声,翻身睡去了,没再搭理我们。

    小可说,沈小姐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去院子里解手,我们可以趁她出去时,把行李箱打开,看看里边有什么。

    三人约定好。等到晚上掌灯时分,“大小姐”果然去解手。出门前她还看了看自己的行李箱,又向周围环视一圈,似乎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独自走了出去。

    刚刚还在假寐的我和豆子腾地一下从稻草堆上蹦起来,跃跃欲试地来到行李箱旁边。豆子先上去研究箱子的锁头,小可帮忙,两人鼓捣半分钟都没打开箱子,锁头实在是太严实了。

    我一把把他俩从箱子中间分开,单膝跪在箱子上,用从锁匠那里借来的挖耳勺形状的小工具,在锁眼儿里来回捅了几下,只听啪嗒,清脆的响声,锁头被轻易翘开了。

    豆子和小可迫不及待地把我推到一旁,去开箱子,动作十分粗鲁,好像那箱子里藏着什么千年一遇的宝贝一样。

    当箱子全部打开,里边的东西全部展开,三个人的心都沉了下来。

    箱子里哪有什么奇珍异宝,那是满满一箱书,大概有一百本那么多,有的书看起来很珍贵的样子,被很小心地用衣裙包裹着。

    小可还搜了箱子的边角,妄图找到一些女人戴的首饰之类的东西,可一无所获。

    就在我们失望的同时,厂房里想起了嘟嘟的鞋跟触地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大小姐”回来了。她从我们背后走来,看到我们三人围着打开的箱子,似乎有点惊讶,又有点了然。

    她默默地走到箱子边上,回头盯着小可、豆子和我,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也有几丝颓唐。她的目光在小可的脸上逡巡了好一会,似乎在说,没想到连彼此信任的好姐妹也会背叛她。但是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来,而是安安静静地跪在箱子边,双手抓着箱子的底部和边缘,哗啦哗啦地把里边的东西都倾倒在地上,似乎自言自语说着,“看吧,看吧,这就是你们想看的……”

    那声音并没有多少愤怒。

    明明是从那纤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声音,可我却感觉像从厂房的穹顶传过来的,从窗外里的空气弥漫进来的,短短一句话,分明掺杂了无数的叹息,就像家乡的南湖流过门口,流下的潺潺水声。

    豆子觉得这番捉弄的结果索然无味,走回草窝开始装睡。小可面露愧色,却不敢上前安慰她。只有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将书籍一本一本地拍土、摞好,重新装进行李箱。

    她小心翼翼地挑出几本精装书,用衣裙包裹好,塞进箱子里,从始至终没同我讲话。

    那一晚,我失眠了,在难民营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失眠。“大小姐”愤怒、失望、颓然的目光,和那握紧双拳的手,瘦削但直立的背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声音,竟那么清晰,那么好听。

    我辗转反侧,在漆黑的厂房里,耳朵却特别灵敏。

    只听见从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抹光亮,那光亮不似月光如水般清澈,而是昏黄的,微弱的。

    我迎着那光亮望去,“大小姐”正在蹑手蹑脚地点亮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简陋地不行,由一个摔得只剩一半的小碟子,一根粗粗的棉线和少量的煤油组成。

    点好灯后,她欣慰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废了好大力气才把灯点燃。

    迎着微弱的灯光,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在书签标记的页码摊开,放在双膝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光亮里,她整个人都柔软下来,面色恬淡,眼睛里好像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是我从没见过的温柔笑意,像春天的蒲公英,和煦。

    女孩边看书,边不经意流露出许多熟稔的小动作,时而单手轻轻抵靠在嘴角,时而捶着酸麻的小腿。这放下一切防备的样子,让我看怔了。她看了多久的书,我就看了多久的她。

    她看书看得专注,并没发现远处注视的我,而我看她看得专注,也忘却了失眠的懊恼跟疲倦。

    共同沉浸在这注视的目光里,让我感到放松、欣喜,似乎知道她在夜晚里看书,是我们两人共同的秘密。

    就在我咂摸着这味道时,光亮忽然消失,旖旎的感觉也戛然而止。

    我腾地从稻草堆上坐起来,捕捉着她所在角落里的黑暗,只听她懊恼地啧啧几声,才意识到煤油灯熄灭了。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借着月色,我看到墙角依旧保持看书姿势的她,将头埋在书里,不再动。

    那一夜的我,就此没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