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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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难民营

    我叫叶崇峰,朋友都叫我阿峰,今年二十有一。我家乡在浙江嘉兴,鱼米之乡,从那里坐船到上海要半天时间。

    数月前,我跟随乡邻喜伯来到上海滩闯荡。喜伯来到上海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他失散多年的儿子阿朗,而二十郎当岁的我,一心只想要见识见识赫赫扬名的十里洋场,是否像阿姊讲的那么光怪陆离。

    我们先是跟着族弟阿舍在黄浦江码头扛了三个月的大包,喜伯的腰犯起了老毛病,码头管事的便将我们赶了出来。后又在闸北的报摊儿卖了十几天报。

    闸北穷人多啊,多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挑脚汉,一份新京报卖两个时辰,饿的我跟喜伯睡了十几天窝棚,啃了三十几顿的窝头,我现在想起窝头的味道都想吐。

    最近一份工,是在租界帮人擦皮鞋,租界富人多,很多政府官员都把情妇安排在这里的别墅区,我和喜伯就蹲在大榕树底下给人吭哧吭哧擦皮鞋,有时候一天擦一百多双脚,却记不住一张面孔,只记得鞋油辣辣的冲鼻气味。

    这么红火的小生意不久就招惹来了“大盖帽”和“土地佬”,先是一周搜刮一次,后来发展到两天“搜身”一次,我和喜伯的伙食从一天三碗阳春面外加二两小酒,急转直下,变成一天一碗玉米粥,两块烙饼,酒味儿都别想再闻见了。

    可这也不能全怪大盖帽和土地佬贪婪。租界外的战事吃紧,大洋每天翻着个儿地掉价,越来越贱。

    除此之外,更叫人难心的是喜伯的脚,在码头扛活的时候便动弹得不利索,一坡一坡地,卖报时又总是被大盖帽赶。一次逃跑时,脚扎在了玻璃碴子里,伤口一直没有愈合,脚心里的肉都翻出来几块,坡地更严重了。

    战事越来越紧张,这从租界外越发紧密的枪炮声不难发觉。直到租界戒严的那天,喜伯已经不能用双脚走路。

    我背着喜伯四处逃窜,躲避着大盖帽的追赶,不想被赶出租界,谁都知道只要出了租界区域范围,小日本的子弹随时可能追上你的脑袋瓜子,被打的脑袋瓤子翻出来。

    可是大盖帽真多啊,一批接着一批,像赶尸队,我们东躲XZ了三天,终于被一队大盖帽发现,像丢两条癞皮狗一样把我们爷儿俩丢出租界。

    穷有穷命,狗有狗命,我们趴在租界区外,听路过的难民议论说,现在HK区有一所难民营,能容纳几百人,每天管一顿稀粥,一顿大饼。不过为了避免流窜瘟疫,有出才有进,必须早点去排队,才能获准进去。

    我像抓紧救命的稻草一样,身上又有了力气,凭着一股子蛮力,背着喜伯用两个时辰疾走到虹口的难民营。到了那,天已经擦黑,排队的人群却拐了好几个弯儿,好在难民营里不算人满为患,掌灯时分,我们被两个哈欠连天的看守放了进去。

    在一捆稻草上安顿好喜伯后,我同几个早几天进难民营的弟兄打探消息。他们说,这座难民营原本是国民政府制造弹药的工厂,小日本开始占领上海后,工厂厂长携款潜逃到海外,国民政府自顾无暇,未曾追讨。工厂的厂房便渐渐废弃,成为流离失所的难民的栖息地。原本是难民自发行为,但市政厅怕发生骚乱,派了几对民兵,发了十几条枪维持秩序。战事吃紧后,又拨了点库银,每日最低限量供给吃食。

    告诉我这一切的是一个叫豆子的年轻人,丽水人,三天前进来。豆子并不像别的难民一脸苦相,他说自己是个快乐的挑脚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在难民营,每天有吃有喝,可以从掌灯睡到第二天太阳照屁股,实在比挑脚汉的日子舒坦许多。

    晚上果然有人进来分发吃食,挑着粥桶和用大笸箩装的玉米面饼,那香味儿从刚进门起就直往鼻子眼儿里钻,连稻草堆上面朝里躺着的喜伯都转过头来寻找香味儿的来源。

    有几个管事儿模样的人站在门口吆喝,让大家排好队去领碗,领碗后再去另一面墙边排队领馍和粥。我看着手里的两个碗,倒还算洁净,只是碗边少不了有几个缺口。领了粥和馍,赶紧送到喜伯嘴边,还得提醒他老人家小心碗口别扎到嘴。

    看着喜伯吃饱喝足,我才拿起自己的吃食慢慢咀嚼,一块馍对于二十郎当岁的我来说根本是塞牙缝,只能嚼一口干粮,喝一口稀粥,骗自己,跟胃说饱了。

    我不禁想起家乡阿婆做的糟蛋、粽子,糟蛋我一顿能吃两碗,粽子一顿能吃六个。想到阿婆去世时握着我的手叫阿峰的样子,我手里的馍都不香了。

    我停下来,观察了周围的人,昏黄的一间小厂房里,十几个老老少少,东倒西歪,磨牙打呼,闲聊的不过两三人。把剩下的半块馍揣进前襟的口袋里,站起身去领了一舀子清水,涮了涮碗底的小米儿,又是一碗更稀的汤水,一饮而尽后把碗放进桶里。

    回到我和喜伯的稻草堆上眯着眼睛休息。

    过了大概一个时辰,周围闲聊声渐渐散去,我张开眼睛,适应了一会黑暗,慢慢捕捉到窗外微弱的月光照射进来,我寻着墙边低矮处,用随身携带的一把防身的匕首,轻轻撬动着砖缝。果然,这墙壁砖大部分都已经老的掉渣,随便几下子就敲下来一块,我在敲下来的砖块上又劈了几下,砖头又掉下来三分之一,我掏出口袋里的半块馍进洞里,又把砖原样塞进去,保持表面平整。这才满意地收起我的工具。

    这难民营目前看着还好,管吃管喝管住,可国民政府那么熊,谁知道哪天就断了粮了,藏点干粮,我心里踏实。看着喜伯睡梦中还直冒冷汗的额头,我还真有点怕,怕他坚持不到找到阿朗的那一天。

    我团着身子倒回稻草堆,稻草的柔软让我很快进入梦乡。梦里有阿婆包的香喷喷的粽子,炖的热乎乎的糟蛋,还有夏天田地里清凉可口的西瓜,吃的我的肚子圆滚滚的。阿婆让我枕在她膝盖上,帮我揉着肚子,哼着永远是那一首的儿歌,蒲扇掠过我的皮肤,轻轻的,凉凉的……

    这一觉,果然像豆子说的,睡到了日上三竿,喜伯的大手在我肩膀上拍了几个来回,我才醒。老头儿想尿尿,憋了一个时辰,实在憋不得了,又不能原地小解,毕竟这小小的厂房车间里还有几个上了岁数的大婶儿。

    我背着喜伯来到当院的茅房解手,正见几个管事往里边儿抬早饭,便催着喜伯快点,自己也接替他的位置,痛痛快快地小解。

    吃过早饭后,与豆子闲聊一会,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说,我和喜伯在听。

    豆子说,难民营里的看守就是看门人,分三队值守,一队是四人,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们轮班,每一队都配了四把汉阳造和十几把毛瑟手枪,防着难民冲进来哄抢,更防着走投无路的逃兵打进来。

    早班看守严,夜班看守松,给他们银元就把人多放进来几个,反正这里的难民死的快,一天都要死两三个,第一天多放进来几个,不碍事,第二天按照正常数目放,就能很快持平。

    难民营里的老弱妇孺有很多优先权,吃饭啊,喝水啊,睡觉啊,都可以先挑。豆子说这话时,一直盯着喜伯,仿佛喜伯就是他口中的老弱病残。

    喜伯有点不自在,捡了地上的旧报纸装模作样地读起来。

    我有些好笑,心说,喜伯您认得的大字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再看那张旧报纸上的日期,1937年7月7日,正是小日本军队打击卢沟桥的日子,我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背身向内而卧的喜伯,肩膀隐隐抽动了几下,是哭了吧。喜伯就是在那一天得知阿朗出现在上海的消息,可我们来到上海滩后,却再无阿朗的音讯。如今战事危急,找到阿朗的希望似乎变得更加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