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死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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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盡頭的世界

    大殿的上空凝集着暗色的气团,慢慢扭曲成螺旋的形状。

    Penelope在他身后无声地跪坐在了地上,吃惊地将目光聚集在那团气团上。

    螺旋的底部渐渐逼近地面,在内廷牆内所有人都能够看到那颜色的真实面目。

    是魔物,密密麻麻的尖叫着形变着的意识,盘沿在那巨型的漩涡之中。

    Dawson立于对应那漩涡中心的地面,大地在他脚下崩裂。

    不远的前方Eddie右手执着的漆黑的巨刃重重沉入他面前的地面,他能够看到他心脏所在的位置有光若隐若现——随即那奔涌的光蔓延向他的右手,包围了他手中的剑身。

    天边的光河开始倒流,周边的万物以巨刃为中心聚拢移动,最终逐一消失在剑身沉入地面那流动而耀眼的光中。

    在意识到Eddie要做什么的时候,他展开了壁障挡住了身后与Dawson对立的众人。

    “停手啊!Eddie!师父!”Penelope拼尽全力向两人的方向喊道。

    他咬紧了下唇,垂下的右手中黑焰蔓延成修长的形状,逐渐形成了一柄长剑。

    那个男人锁眉看向Eddie的双眼,在他的剑锋逼近他的一刻才锁定了他的脸。

    他以为他会在Dawson的脸上看到不屑,玩味,或者杀意。然而那并不是他所看到的。

    长剑的尖端微微偏离了轨道。

    他被冲击弹开,恰落在离Eddie不远的地方。

    他于是就和周边的万物一起,片刻后就即将坠入那耀眼的光中。

    他失去意识之前看到了Eddie突然放大的瞳孔。巨剑光芒的中心突然涌出了喷发的黑色火焰。光河开始重新逆流。火焰吞没了整条螺旋逼近的魔物的巨龙⋯⋯

    ****

    他从梦中惊醒,望着黑洞洞的吊顶。

    封尘331年。整整331年他频繁地反复着那天的噩梦。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潜意识里抗拒着忘却,记忆才持续了如此之久。

    他仍躺在地面,小丫头在他摊开的左臂上酣睡依然。

    他抬起右手抚了抚女孩深红色的头发,仍旧躺着。天边的光河正在渐渐沉落。

    女孩叫做守。不是他起的名字,而是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她重复着的字。

    那时他刚刚完成清剿外城涉嫌辅助Dawson的某贵族——什么名字,他早忘了。这孩子就站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盯着Killov,满身满脸血渍,不哭不闹。

    为什么把她捡回来?

    她就站在那,Killov听到她念出了他的全名。

    他的姓氏,除Eddie,Dawson和Xerces外无人知晓。偏偏这个古怪的孩子确确实实地念出了他的全名。

    后来想起这件事,Killov常常想自己是不是幻听,因为从那时起直到后来在Killov的教导下才开始牙牙学语的守再没表现出一星半点的语言能力。

    内廷常有人质疑守的存在,尤其是看到历经多年她的样貌不曾改变。只是权力居于Killov之上的,在内廷也只有Xerces了。自封尘之后,Xerces便对Killov置之枉然,似乎他对内廷有没有多一个这样古怪的意识没有什么兴趣也并不关心。另一方面就此直接前来向Killov谏言的人多数只是对上了他空洞的眼睛——除了对Eddie和Penelope他原本就寡言少语。自封尘肃清之后因为并无要务在身,他更不愿理会任何来人。

    渐渐地他府上门可罗雀。他确是省了对繁文缛节的应对。

    Eddie倒还是时不时来访。

    他有时挺妒忌他的没心没肺,封尘之后他仍旧是那个肆无忌惮的死神。

    守固执地管Eddie叫“金”。Killov从来没问过为什么。虽然守在渐渐学会讲话后,对诸神都能够正确地念出其正名。对Killov来说,后者也并不再如他和守相遇的当日发生的事一样突兀,毕竟他府上也曾人来人往,他想那定是耳濡目染听闻而已。

    外遣任务频繁的时候Eddie曾几次深夜来找过Killov。他们那时都说了什么,Killov没留下什么印象,大概都并不是些和任务及政务相关的事。只记得背景里Eddie和守像小孩子打架一样,每次都很吵⋯⋯

    “你不觉得那孩子很奇怪吗?”那还是封尘纪年依始,有次Eddie到访时守已经在大厅的矮几边睡着。

    “你觉得我听到这种说法还少吗?”Killov回应。

    “那你干嘛把这碍事的傢伙留在身边?无聊想起给人做保姆了?”

    Killov回身看看酣睡的守。做保姆?这倒是恰如其分的说法。捡回守之前小孩子对长年留守内廷的他是一种陌生的存在。教守讲话习字时,Killov常想这是不是就是母亲在自己幼年时看着自己的样子;是不是就是Dawson教自己握剑时的心情。

    “那孩子有时候让我想起母亲。”

    “唔嗯。一样的头发。”

    Killov疑惑地转向Eddie,察觉到他的目光,Eddie补充道,“听师父提起过。”

    那个称谓让两人都愣了一下。瞬间气氛有些尴尬。

    Killov看着Eddie抬手把酒盏放在嘴边。“你少喝点。”

    “干嘛,这种时候装成兄长来教训我了?”

    Killov抿起了嘴,眉头微皱。

    那大概是那时他最不愿被Eddie提起的一件事:Killov和Edmund,并非亲兄弟。那是在封尘事件中昭着于Killov和Eddie的另一个被深埋的秘密。

    他的父亲是Dawson。

    而他曾尝试弑父,未遂。

    那之后Killov曾想,如果他没有得知这一真相,那一天他会不会真的能够杀了Dawson。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别忘了大多数第十七的意识本来就是没有家人的。”Eddie没有看Killov,兀自尽饮了盏中的酒。“对我来说你就是兄长,而我也视Dawson如父。”

    Killov只是张口深吸了一口气。Eddie是在暗示他答案吗?

    “然后呢,这小傢伙哪天突然决定叫你父亲,我一点都不会奇怪。”Eddie做了个鬼脸跃下门廊,“我得出发了。已经晚了两个时辰。”

    “Eddie。”Killov叫住走向宅院外的他,Eddie回身站定。“可别在这种时候死在外面。”

    他轻笑,“要是作为神那么容易就死了,反而轻松不少不是吗。”

    ****

    Killov从记事以来就觉得第十七对于生命的定义很荒诞。明明是已经死去的个体,仍然会受伤,仍然会因为受伤而死亡——消失。

    在Xerces继位之前,Killov也曾前往其他世界。第十七的意识受伤和其他世界大概有那么一点不同。

    所受的伤,因为肢体不是基于其他世界机理存在而仅仅是意识,是无法自然愈合的。那时他和年幼的弟弟Eddie争论就这点而言第十七更为优越,因为对伤痛的处理仅凭咒术就能完成。那时咒术的理论还不完善,Eddie坚持因为治疗的咒术十分耗费术者精神力,而且咒术并不是一个普通第十七意识就可以操纵的:在第十七作为外城居民,受伤就如同残疾,因此第十七的意识更加脆弱。

    此后就像被这两种观念分别支配,兄长长于医术和幻术,精通对意识的治疗;而弟弟则长于咒术与武斗——“没法恢復的话,就不要弱到会受伤啊。”

    当然这场因为无聊而开始的争论没有提及第十七的另外一个极端:对于内廷对各种咒术修为达到极致并在无限的生命中日臻完美的神,也正因此而立于不败之地。

    神格是什么,它们的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Killov可以清楚地看到,神职的制度只是逐渐更加落实了同一群身居神位的意识的统治。

    如果母亲还在的话,这个问题大概还能被解答吧。

    封尘之后,因为看到Eddie足以摧毁整个第十七的力量,一些因恐惧而产生的流言渐渐四散开来。Killov因**erces空置,并不再在诸神的议会上佔有一席。但他清楚这流言将引向何种结局。

    关于Eddie的右手,Killov仅仅从Dawson那里瞭解到,那是他神格的物质媒介,借以可以发动强大的咒力而已。

    在封尘之后,Killov本有很多问题要问Eddie,可每次都被搪塞了之。

    内廷难道就不好奇吗?不,Killov都无法得到的答案,内廷恐怕没人能从Eddie口中问出了。名义上,Eddie也是清剿封尘魔物的功臣。而之后他的行动更是完全在内廷支配之内,完全没有破绽把柄。加之他平日胡闹,友人众多,内廷一半人倾向于袒护他,另一半虽然恐惧他的力量却没做好准备和这死神同归于尽,两头只好就这么僵持着。

    ****

    Killov自地板上翻身抱起枕在他左臂上的守,起身把她抱回她隔间的床上。

    他看着他深红色的发,想起了有同样颜色长发的母亲。

    不知道睡了有多久,他仍觉得很倦怠。Killov甩了甩头,尝试着找回一点清醒。

    “唔⋯⋯嗯⋯⋯”孩童的声音,是守醒了。

    “Killov⋯⋯唔⋯⋯今天,有朝见。”

    “啊⋯⋯完全忘记了。”他一脸茫然地看向门廊渐渐黯淡的天空。

    “金来过。”

    “嗯?”

    “说是要出一段时间远门!”

    Killov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这次又是什么。”

    “Killov不去找金吗?”

    “如果是朝见上接到的圣旨,此时早就离开内廷了吧。”

    庭院渐渐被黑暗吞没。Killov陷入了沉思。

    ****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唔⋯⋯呃⋯⋯”

    尝试着挪动了一下四肢,只觉得困倦沉重,却没有料想的痠痛。

    他打量着房间,头顶上吊着懒洋洋旋转着的风扇,扇页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床边的牆上牆纸已经开始剥落。他看去的时候貌似刚巧有一隻蟑螂爬过。

    “⋯⋯真恶心。”

    『怪就怪你要参加这种折价旅游咯。』

    “在家莫名其妙睡四天的话妈妈会担心的吧。”

    ****

    走道里四下昏暗。男人的身后横着几具尸体。大楼内警鸣大作。

    他和目标之前只剩下一道门,和门前举着枪的两人。

    “你还在等什么!开枪啊!”

    看来离门更近右边的那个是上司。难怪看起来大腹便便。男人笑,逼近了左边手扣在扳机上的另一人,膝盖顶向他的手肘,在他吃痛反射按下扳机的瞬间将他的手腕撇向天花板,一隻警戒灯应声碎裂。

    男人看向右侧此时已在发抖的胖子,从后腰抽出单发手枪。枪在指尖旋转了两圈,子弹出了膛。

    反手将左手捉住的警卫甩在牆边,他将右手转向他的左眼,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

    他走向门边,看着那肥胖警卫的身躯摇摇晃晃地抵住牆向下坠去,又在他脑袋上补了一枪。

    俯身扯下那尸体颈上沾着血渍的身分识别卡,起身把卡抵在门禁读取机上——大门缓缓升起,里面的中年男人正襟危坐,似乎在等待死神降临。

    他对着他的额头,再次举起了枪。

    ****

    他走向梳妆台。那桌子上有好些似乎是烟头留下的洞。他嫌恶地皱了下鼻子,从旅行包里取出随身听,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里面是语速极慢的异国语言学习录音。少年嘴角抽动了一下,切换了音轨。这次是轻摇滚。少年舒了口气,随即俯身在行李箱里翻找着什么。

    终于,他在一件衣服的袖子里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那是一小瓶白兰地。

    『喂!』

    “嗯?怎么。这次我可是已经成年了。”

    少年拿起梳妆台上旅店提供的玻璃杯,杯子有些油腻。他皱了皱眉干脆拧开了酒就着瓶口饮下。

    感到自己喉咙的乾渴稍微得到了缓解,他定睛向模煳的镜中的自己看去:白色的短袖衬衫衣领敞开,隐隐透出底下胸口围着的白色的衬底。衬衫上满是汗渍。染成金色的短发根部已经长出了新的黑色。他撩起盖住右眼的额发,凑近了镜子。

    金色的右眼,黑色的左眼。

    『你都还没说,事情怎么样了?』

    少年无声地捉起桌上的遥控器,转手背对着那上世纪的古董晶体管电视按下了上面红色的按钮。

    “⋯⋯三日前SunRayTech研发部门部长在一次恐怖袭击中遇害。嫌疑人于当场抓获。此次恐怖袭击是否具有目标性还有待进一步调查。因此次事件,此前SunRayTech竞标得到对于南极的开发权受到质疑⋯⋯”

    少年拿左手整了整衣领。镜中映出他左腕上的黑色护腕。

    『等等?三日?锦,你出去了整整四天?!怎么⋯⋯』

    “我去洗澡。夏天真是讨厌。”

    『喂!』

    少年取下耳机,走进浴室带上了门。

    旅店房间再无他人。

    ****

    脸上带着刀疤的男人一遍遍朝押送他的警方讨求道:“我只是拿钱办事,委託只是要我拿到新药的研发机密而已,没有要杀人啊。”

    “这些话留着到开庭的时候再说吧。”搀着他左臂的光头警官把他丢进了牢房,就像丢枕头一样轻易。

    她只有五感,没有形体。目睹这一切发生后,满足地转换了视角。

    到了哪去?记不太清楚了。好像去了一个左臂都是纹身的女孩子身上,她和家人起冲突,要离家出走;去过一个流浪汉的身上,在桥下躲雨;去过一隻猫的身上,凌晨在院子里假装自己在捕猎⋯⋯

    明明需要一天做的事,她却花了四天。三天里她都只是在滥用那个叫做“津泽”的自身在他的现实里撂下的藉口:“突然因为天气太热身体状况不佳所以需要休息”。

    “反正该做的事我都做了。”——所以提前享受一下自由没什么错吧。

    ****

    他关上房门向“旅店”——其实只是破败的民宿——大门口走去。几周前还是他同学的一群人正在海边嬉戏。

    他把额发捋向耳后,走到沙滩边,找了一个礁石旁看起来还算乾淨的地方坐下:好不容易洗了澡换了衣服,这沙滩上偏偏都是垃圾。他嫌恶地想。

    有个穿泳衣的女孩子远远看到他,从沙滩上一条浴巾上拾起一件薄衬衣,一边披上一边向他走来。

    “津泽,你没事了吗?感觉怎样?”

    女孩叫秋穗,原本是他们班的文娱委员。这场毕业出游也是她组织的。

    他不知道她这种关怀是习惯性作秀,还是社会性作秀。

    装作迷茫地从夕阳上抬眼,他看向她,“哦,已经没事了。不过卧床太久头有点晕。”后面这半句到底是实话——他房间的梳妆台上还放着白兰地的空瓶子。

    她盯着他金色难以区分焦点的右眼看了许久,然后绕过他,在他左边距离礁石更近的一侧坐下。

    “津泽⋯⋯毕业后打算做什么呢?”

    “嗯⋯⋯家人安排了出国。”

    “这样啊⋯⋯”秋穗垂下眼睛,似乎有些失落。——国情如此,女孩子在家人没有后台的情况下,大多高中之后就被迫停学工作或是嫁作人妇,想必秋穗的命运也大抵如是。他想着,避开她的视线,东张西望之际突然看到地上有半截烟头。鬼使神差地,他想到了那夜漏雨的桥⋯⋯

    他伸手拾起了那截烟头,几乎放到了嘴边——

    “津泽?”

    他恍然回头,秋穗疑惑不解的脸忽然让他记起了自己是谁,手中的烟头跌落沙滩。

    “抱歉,我只是在想事情,根本没留意手上在做什么。”

    秋穗眼中的疑惑瞬间溶解成微笑,“还是老样子。津泽你啊一直都这么神秘兮兮的。”

    他望着她,不知是夕阳的映照还是暑气,她的脸有些泛红。

    秋穗的脸逐渐贴近⋯⋯

    “不好意思,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刚想到行李还没有收拾。”他陡然站起来向旅店走去。

    ****

    “现在的小孩子都想些什么啊⋯⋯”他一边走一边拿手遮起右脸尴尬地自言自语。

    『你在说什么啊?你自己不还只有⋯⋯而且奇怪的是你吧?!⋯⋯多希望是我活着啊⋯⋯恋爱什么的⋯⋯啊⋯⋯』

    “⋯⋯我可不是变态。”

    『亏你以男性的身分生活了13年,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闭嘴,Eddie。”

    『无论怎样,Dawson大人交代的事情完成了就好。下次可别再在外面游荡了,小心把自己都忘了。如果你再这么做⋯⋯』

    他没留心听下去。脑海中是凌晨时分花园草丛的土腥味,他作为猫的视界里,空中飞过圆月的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