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死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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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西川

    “给我滚出去!”

    西川堵住双耳急急忙忙走出教室。出门时还不忘用脚把门带上,生怕那浑厚的吼声追出来继续折磨他的耳朵。

    “老头子上课声音好催眠,训斥的时候又这么大攻击力⋯⋯”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拿小指捅捅右耳,好像在确认有没有被喊穿。

    本来被罚站的意思就是要他在走道好好站着直到下课,但他立即就被一样不寻常的东西吸引了。

    具体来说,是一个人。

    这人身着黑色披风,身材矮小。银色的短发盖住了他面向西川的右脸。不知是不是有意的装扮,他的右手上戴着一只黑色的手套,左手却裸露着。

    好像是因为站了已经很久,那人懒懒地靠在走道的柱子和墙的夹角上。

    要说有什么地方令西川好奇,大约就是他胸前盘起的双臂里抱着一柄细弯刀。

    学院有明文规定不准带武器的,不知道这小子是明知故犯还是打算蒙混过关。

    西川想着就走近打算看看这傢伙的正脸。直到面对他他才发现那左眼是闭着的。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响动,那只闭着的左眼抽动了一下。

    “哪个混蛋跑来挡住了本大爷的日光⋯⋯”那人睁开眼睛之前就先无礼地抱怨起来。

    然后,“三”目相对——他恼怒的黑色左眸,映进了西川琥珀色的瞳。

    虽然西川也向来讲话口无遮拦,听那人颇为市井的口气,他却突然也上了火,“是哪个大爷这么矮,才会在这种角度也被挡了日光?”说完他还不忘挑衅地看向那黑色的眼睛。

    “你是学院的?叫什么?”

    “问别人名字前不应该自己先通报姓名吗?”

    他没想到那无礼的傢伙居然爽快地笑了,“Edmund。可以叫我Eddie。也许你没听过,不过我是名义上的死神。”

    西川确实有听说,诸神之列这个死神之位莫名其妙:神格和意识无法分割,不知存在了多久。只是在内廷还并没有职位。据说是因为咒力还未达到最低的男爵标准。

    既然没有神职,也就与城外居民无异。只是西川搞不明白他在学院这种地方瞎逛什么。

    “我叫西川。你在这做什么?我可没听说死神在学院注册过。”

    “西川?就和西南那个荒岛一个名字吗?”Eddie眯起了左眼。见西川没有回答的意思,他侧过脸去,“我啊来找人打架。因为不知道找什么样的傢伙比较好,就打算旁听一堂课顺便找目标。没想到被赶出来了。”

    没想到这傢伙看似一身桀骜,却就这么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窘迫,西川忍俊不禁。“难道是因为⋯⋯?”他指指自己抱着的双臂,示意Eddie怀中的刀。

    “啊⋯⋯倒不是。我⋯⋯睡着了。”

    西川想大笑,想到自己竟然也是因为一模一样的原因被罚站,突然有点尴尬。就这样脸扭曲成了一种复杂而奇怪的表情。

    “你干嘛?尿急吗?”

    ⋯⋯真的很想打烂他那张嘴。

    见西川收拾好表情却有些愠怒的样子,Eddie突然站直了身子,“嗳?既然你也被赶出来了,不如⋯⋯我们比试一下?”

    “开什么玩笑,在学院吗?会被开除的。”西川一半是在说事实,一半是他真的怕麻烦。搞不清楚眼前这小子哪里来的斗志四处寻衅生事。

    Eddie正要开口,从楼上传来脚步声,“Eddie!”是柔软的女声。

    西川清楚地看到Eddie惊地缩了一下脖子,“我得走了!”

    ——从走道夺窗而逃。

    他的眼睛追随着Eddie,随即因为身后越来越重的脚步声被迫聚焦在追来的女孩身上——和那声音般配的长相,纤弱的女孩子。沙金色的长发係成的满头的发辫,在她冲去Eddie跳下的窗子时因为惯性而先一步飞向窗外。

    “Edmund你这混蛋!说过了来学院时要告诉我的!”

    而她呼唤的人早就溜得不知去向了。

    西川本以为这只是学院生活中荒诞不经的插曲,而他和这个嘴欠的死神的交集到此为止——

    “嗳,这有人吗?”有人指指身边的座位。

    “没有没有。”西川头也不抬地答。

    校外实战演习后整个同期学员集合在礼堂做总结报告。因为各自佩戴武器,而且演习后大多灰头土脸,学员们落座得稀稀松松。西川没想太多,有些倦怠地俯在自己的右臂上打算小昧。

    来人一边轻笑着一边坐下。“看来上课睡觉是你的习惯啊。”

    西川这才意识到那声音讨厌得有点熟悉,半梦半醒中吃了一惊,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几乎掀掉了一排的桌板。

    此时本来众人都已落座,教官们也逐一进场。满厅的寂静,他这一下格外突兀。

    Eddie略略仰头看着站起的西川笑。

    “是吗?我是觉得因为没有神职就到处寻衅生事可能是死神阁下的习惯哦?”上次因为走廊窗户莫名其妙破掉而只有他一个学员在场西川百口莫辩吃了不少苦头,此时又被这“真凶”挑衅,他觉得自己的话都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这混蛋小看谁没有神职?!”Eddie站起的勐势对比西川有过之无不及,这下彻底掀翻了整排的桌子。礼堂里的众人纷纷侧目之际讲台侧面发出爆裂的吼声——

    “统统——给我——滚出去!”

    ****

    Eddie走在西川前面,穿过将学院演习区重重围起的巨树,走到海水刚刚能没及的地方,唐突地盘腿坐下了。背影有点无奈又有点忿忿。

    “谁啊那是,我还以为脑袋都要被他喊穿了。”

    西川在Eddie旁边弯下腰,随即干脆躺下了。

    “就是魔法史课的老头,讲课把我讲睡着的那个。”

    Eddie回首看着已经闭上双眼枕着自己双臂的西川,“魔法史?我还以为现在实战已经没有人再用魔法了。”

    西川睁开眼睛,这个话题好像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

    “你上次不是说想要比试?我们可以试试:我只用魔法和幻术,你呢⋯⋯可以用武器,”他注意到今天除了腰间的细弯刀,Eddie背上还有一柄巨刃,“——或者咒术,如何?”

    Eddie听闻,左眼中忽然闪烁火光。他咧嘴笑道,“你是打算躺着打吗?”

    “那你是打算今天都被绑在地上吗?”西川没动。Eddie这才发现他支撑在身侧戴着手套的右手,以及随意盘起的双脚上,都缠起了盘亘的树根。

    “雕虫小技。”他用左手抽出腰间的细弯刀撑在身侧,手腕和脚踝的树根同时燃起黑色的火焰。Eddie就顺势站了起来。几乎是于此同时,他的刀飞离了左手,正插在西川平躺着的胸口。

    而那刀只是丝毫不受阻力地插在了地上。西川幻术留下身形渐渐地消失。

    “忽略咏唱?这倒是有点意思。”西川的声音从浅水的地方传来,他正举起右臂,身后的海水形成一面静态的巨浪。

    Eddie眯起眼睛看着那巨浪随西川手臂落下向他呼啸而来——经过西川的身体时却犹如他并不存在。他只是镇定地回身用左手抽出地上的刀,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在身侧飞快地结印。巨浪即将吞没他的前一瞬,从他举起在身前横握着刀柄的左手延展出一面燃烧着的黑色的墙。巨浪与之接触的瞬间,与爆破的声响同时产生的还有弥天的水气。

    “咳咳。混蛋。有没有常识啊,哪有人会用火对应水⋯⋯”

    坐在来时经过的巨树树梢的西川拿衣袖挡住侧脸,再次好不容易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左手提刀跃起逼近的Eddie。

    他惊呼一声立刻跃下了树梢,袖摆却正反面都被划穿了。

    Eddie落在他面前,动作悄无声息。

    “不是没有常识。魔法这种东西又不需要咒力近似度,当然是以元素相克为根本。可是你都说了我要用咒力和武器来打,我只有这个来应对啊。”他说着扬了扬戴右手的食指,一朵黑色的火花跳跃在他指尖。

    没错。魔法和咒术都以元素相生相克为根本。魔法凭依在周边的事物与环境,而咒术则是“生”与“灭”的言灵。对于西川借海水发动的“水”的术,一般应是以“土”来应对,而Eddie那个算是⋯⋯火吗?难道是因为他的咒力近似是火,所以他才可以这么毫不费力地略过咏唱甚至结印发动?

    “看来你的魔法修为确实也算上乘。只不过想要磨灭意识,对抗魔物,恐怕这点程度也不够吧。”Eddie收回指尖的黑焰,放下了那只手。“还是说就和那岛上的所有意识一样,你也根本就从来没打算过以消灭对手为目的?别幼稚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Eddie挑起了西川的怒火,他俯身,和地面接触的双手迸发出微光的同时,一条条利剑般的树藤从地面倒竖而起,由西川的方向逼近Eddie所站的地方。后者只是从容地走动躲闪着那些几次差点要贯穿他的藤条,时不时拿左手中的细弯刀砍断几条来给自己开辟退路。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开始认真打⋯⋯”话间短暂地走神,Eddie的左颊被突然穿出的树藤划出了一条血痕。“嘁⋯⋯烦死人了⋯⋯”他伸手抓住了那条“罪魁祸首”的蔓藤,黑色的火焰不时便将其燃尽。

    西川站起身,蔓藤也随之停下那疯狂的萌生。

    他没有答话,却转过身扬了扬右手以示告别。

    ****

    他的岛的“原住民”,原本是植物的意识。

    从其他世界来到第十七的生灵的意识,带来了他们本有的对于植物的居高临下,认为植物本就没有自我。

    他们于是成了被否定的尴尬的存在。

    西川本也是这样浑浑噩噩地存在于第十七的。

    讽刺的是,尽管第十七的生灵的意识并不承认他们,这个世界却似乎对于它所有的“子民”一视同仁:抵达第十七之后,他们的感知,情感,记忆,和其他意识无异。

    他们之中很多只有在抵达后,才意识到拥有感知是何种福佑,何种祸患。

    也有一些,不知为何带着原本世界的记忆,感知对他们更是与生俱来。只不过或许因此,在这个世界他们也有着植物的样貌,有根,无法移动。

    却可以聆听,可以倾诉。

    也有名字。

    西川是他的岛的名字。而他没有名字。

    在了解了咒力是如何运作的之后,西川常常想也许拥有名字正是那些个体如此不同的原因。

    他知道很多像他一样的个体离开了那座岛,化用了听起来合理的名字,扮作普通的意识,屏气敛息地存在着。

    而他只想用那座岛的名字存在,就像他的存在就可以告诉其他意识,那座岛是“活”的,就像每个在第十七的“人”活着一样。

    在他离开了那座岛之后,他更常想的其实是,第十七也有很多很多的并不是意识的植物。他们从哪来?会不会第十七消亡的一切,也终有归所?

    大概是因为曾经是植物,和所有岛上的意识一样,即使在明白原来在第十七杀戮也会成立,有时也是必须,西川也从来没有想过用自己的力量去抹杀别的意识。

    因为是植物,他们中的很多在第十七的“寿命”远远长于他人:几经朝中诸神更替,即使帝位不曾改变,岛还是历经了被作为流放地的必然。不能移动的同类被流民屠戮,在西川离开后渐渐成了稀松平常的小事。

    是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想要成为神?他觉得在流逝的时间中,自己的动机渐渐地模糊了。

    Eddie的话,却好像让他想起了什么。

    成为神,成为没有人再可以否认的存在。

    顶着那个名字。

    ****

    再次见到Eddie已是辗转经年。

    他终于击败了前一任丛林之神进入内廷,位列子爵。

    引路的侍女一言不发地带领怀抱朝服的他穿行在灌木丛生的小路间。他却因在树丛缝隙窥见那个躺在某宅邸门廊上的那个身影停住了脚步。

    好面熟⋯⋯

    “前面就是为子爵阁下备好的住宅。”

    感受到身后跟着的人似乎并没有反应,侍女终于转身查看,这才注意到西川的注意力所在。

    “啊,男爵Edmund阁下将是子爵阁下的邻居。”

    Edmund⋯⋯?

    他眉头紧锁,一时间记不起这个名字。

    ****

    晚间,他躺在宅邸屋顶看星星发呆。突然被瓦片的声音打乱了思路。

    一张脸倒立在他的视线里。

    “你还真没戒备心。”

    “在内廷有担心被偷袭的必要吗?”认出来人是白天看到的“邻居”,应和他没头没脑劈头盖脸的开场白,西川觉得也没客气的必要。

    “好久不见。”Eddie说着自顾自地在西川旁边半坐下,右手搭在屈起的右膝上。西川注意到那黑色的手套,似乎想起了什么,记忆却很模糊。

    见西川并不应声,Eddie没被额发遮盖的左眼转向他,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植物的意识记忆力会好一点。”

    西川努力搜刮记忆,隐约想起在学院时似乎见到过一个相似的傢伙,不过那已是逾百年前的事了。

    Eddie的目光转向空中,“我记得十几年前千缘大祭司对属地的西川岛进行了“扫除”,现在那些有名字的你的同类,应该都不存在了吧。”

    因这口吻,西川才记起眼前的这位正是千年传闻不断的死神。——据说其最终进入内廷,是因为一则神格无法提取,二则有他兄长Killov大祭司多次进言。

    西川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他这算挑衅吗?

    但是他的语调很淡然。

    “我那时就想问了,你是为什么想要进内廷?”

    “⋯⋯说了你也不明白。”

    Eddie突然笑了。

    “随便你吧。我只是从那时候就开始想,只留下那些对往生有羁绊的植物的记忆也许不是仁慈。”

    西川一怔,嘴形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在近千年的修行中他对眼前这位死神的工作略有耳闻。

    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静止地看着星空。那第十七和其他十六个世界唯一所共享的——星空。

    ****

    西川以为他和这位新邻居就此井水不犯河水,但事实证明内廷诸神的生活太腐败无聊,而他太低估了这位明明有正经差事的死神无事生非的能力。

    就像有天他经过Eddie府上,突然飘来一块水雾一样的东西。他四处张望,“肇事者”看来只能是正半躺在屋檐下身上随便披着便服的Eddie:他正拿左手的食指在半空中画圈。而那水雾般的东西还在从那无形的圈里升起,聚拢。

    “喂,你干嘛?”

    Eddie只抬了下眼,招呼也不打,继续手上的动作,好像他府上随意进来什么人已经是常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啊?”西川字面意义的一头雾水。

    “水气和尘埃,像这样聚积起来,在某一个世界,被称为『云』。如果聚积得太多直到⋯⋯”他拖长了最后一个字,因为那团屋檐下的“云”渐渐变成了灰黑,隐隐可以听到轰鸣声。

    先是一滴,然后很多细密的水滴,坠落在西川仰起的脸上。

    “是⋯⋯雨⋯⋯?”

    Eddie眼底掠过一闪即逝的惊讶,恰巧被回望向他的西川捕捉到。

    他坐起身来收回双手,随便放在盘起的双腿上。笑笑地抬眼。

    “你知道吗,意识抵达第十七之后会被抹去记忆。但是他们很快就建立了抵达之前的生活,就好像对有些事他们还存在记忆。”他将目光转向庭院——他的院子里种着些潦潦草草的植物,看不出是什么,或许只是杂草,看起来很久没有打理过了。

    此时那雨正落在屋檐下,院子里,两人身上。西川伸手试探地去接落雨,而Eddie看起来对这场景习以为常。“『买卖』,『利益』,『家』,『温饱』⋯⋯对你来说,『雨』。你觉得是什么让这些概念根植在意识里,即使抹去了记忆也没办法除去?”

    西川答不上来。那雨带来一种他所熟悉又陌生的味道,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愉悦。

    “Eddie你又在干什么?!”

    还没等西川来得及回头看是谁在喝斥,一朵黑焰就包裹了那团云,后者消失得了无痕迹。

    “Killov⋯⋯”Eddie眯起眼睛望向庭院之外,大祭司Killov方才将施咒的手收回宽大的衣袖。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子,沙金色的长发,满头的发辫,顶着珍珠色的圆帽。

    Eddie看到西川努力搜刮记忆的表情好笑道,“哦,另外的那位是Penelope。”

    啊,也难怪会觉得眼熟。西川想道。那似乎是在他进入学院不久后便从学院晋职为神的那个传闻中的校友。

    “你拿火来烧我的水?”Eddie扬起了眉,像往常一样他的右脸遮在额发下,那表情显得更加挑衅。

    “好像这不该由你来说我吧。”Killov只是很自然地笑笑,西川却忽然间记起了他和Eddie在内廷之外的某次相遇。

    “Dawson说今天有空,要我来问你要不要去继续修行。”

    Eddie没有应答,只是站起了身整理了下凌乱披着的便服,然后向庭院外走去。走到一半才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回头向西川道,“你也来。”

    那根本不是个疑问句,连个设问句都不是——跟着三人离开死神宅邸的时候西川满腹牢骚大概就是围绕这个念头。

    ****

    一行人抵达Dawson大祭司府上时,宽敞的厅堂里大祭司一人盘腿独坐在矮茶桌一角。在西川看来Dawson似乎在闭目养神。桌上有三杯深红色的茶。

    一名侍女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四人。“Dawson殿下先行一步,有请Killov殿下及诸阁下随后。”她的声音缥缈不定,语毕向西川奉上一杯和桌上同样的茶,随后行礼退下。

    西川狐疑地看着手上接下的茶,见其他三人都坐定饮下,便只好效彷。

    回神时他和三人并立在一片荒芜的平原。不远处有另一人的身影背对他们伫立,褐色的长发和雪白的朝服,正是西川在厅堂里看到的Dawson的样貌。

    地面土石突兀,视线所及看不到任何其他生物。

    “Eddie带了客人。”Killov笑笑地望向西川。

    “西川子爵阁下。”Dawson回望,微微颔首算是行礼。“今天就继续上次的吧,Eddie,Penelope。”他先后看向两人。

    西川这才注意到原来两人身上已佩了武器。自刚刚想起和Eddie在外城的邂逅,他腰间的那柄细弯刀和背上大得离谱(至少就Eddie的身高来说)的巨刃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陌生。而Penelope手中的武器却很别致——那是一柄长度和茅一样的武器,却在两端安置了对称的刀刃。刀刃在中段截止,形成了恰好足够两手握住的柄。

    Eddie和Penelope两人拉开一段距离,互相行了礼以示比试开始。

    Eddie解下背上的巨剑,用裸露的左手抽出腰间的细弯刀。刀刃向地。他等Penelope先攻。

    她于是不客气地扬起了武器的下端,直逼Eddie正面,被他轻松地后跃躲过。而此时她转动手中的双叶刀,另一端的刃赶上了Eddie拉开的距离,再次向他的额头袭去。

    这一击被Eddie挥刀挡下。

    Penelope借那阻击的力量后退,随即再度扬刃。这一次被Eddie干脆地用细弯刀压制住了下端的刀刃。她见势转而将武器向前推去,Eddie只是漫不经心地推开了逼来的刀背。

    “我说,上次我不是建议你把这里改造了吗?你拿刀背打?”

    西川瞥见Penelope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她在武器握柄处稍稍用力,那双叶刀自刀柄分成了两把细刃刀。Eddie似乎没有预料,右手用力推出Penelope左手中的一半的同时,左手却放松了压制。她甩开他那柄细弯刀,就向他左手腕砍去。

    Eddie及时向后跃去,但他站定后西川还是看到血从他宽大的便服衣袖中滴落。

    “烦人。”Eddie说着就拿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去拾一开始被丢在地上的巨剑。

    他还没来得及握紧,就听到那巨刃落地的闷响。

    “Killov你⋯⋯”

    西川转身看向Killov,他刚刚好像就指尖把什么弹射了出去。

    “你自己请来了客人,就不能用右手了。”Killov脸上仍旧是温和的笑。

    Eddie张了张嘴,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再直起身应对Penelope⋯⋯

    那天的比试是Eddie赢了。但是结束的时候他也没少吃苦头。西川开玩笑说他会赢完全是因为他比Penelope抗打。

    ****

    “那杯茶是什么?”

    “啊?哦⋯⋯我忘了你才入内廷不久。”Eddie一边潦潦草草地包扎着伤口一边说,“每个有司谓的神都有自己的『境界』。神可以以『具体』的型态进入自己的境界,借这样的『介入』神可以影响和改变境界中的一切。而进入境界还有今天那种方式——任何神神都可以借『媒介』进入其他神的境界。只是这种介入不容许介入者改变境界内部。”

    “大祭司也有司谓?”

    “Dawson原本是大地之神,是在Xerces上位之后才成为大祭司的。”

    西川沉默。他看着Eddie拿戴手套的右手歪歪扭扭地包扎着左臂,突然想起Killov的话。

    “你的右手⋯⋯”

    Eddie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你总会知道的。啊不,可能还是永远没有机会知道比较好。”

    西川于是明白这就是他能追问到的极限。

    ****

    西川是后来才得知Dawson大祭司是Killov,Eddie和Penelope三人的师父。

    自那日后他与几人来往频繁,也曾几次和三人在Dawson的境界切磋。终于他被提醒到原来他在学院和Eddie第一次邂逅Penelope也在场,而Eddie夺窗而逃多亏了这位女神火爆而黏人的个性。

    “嗳,我们总在境界拿武器比试,如果是咒术⋯⋯”彼时西川正懒洋洋地坐在死神府上后院的露天浴池。

    “那个不行,会把境界扭曲的。”Eddie坐在池沿係好浴衣,斟了半盏酒。即使是在浴池,他仍旧没脱下右手的手套。

    “我倒不是说想在那比试咒术,是说,你和Penelope用咒术打起来的话谁更强?”

    “莫名其妙提起她干嘛。”Eddie皱了眉头。

    “Edmund!”

    ——西川觉得听到Penelope声音的瞬间Eddie的表情大概是“惊惧”。他迅速解开了浴衣跳进了浴池,把头也整个埋进水里。

    “你怎么在这,Eddie呢?”西川看到Penelope闪现在浴池旁,脸上五味杂陈。

    “啊⋯⋯说是光河有新的『成』的候选,洗⋯⋯一半被召去清理了。”

    Penelope走后Eddie才终于浮出水面,剧烈地呼吸。

    “好险!”

    “你说她来这干嘛?”

    “八成是做了新的药找不到实验品⋯⋯”

    “不是——”西川的眉头都要拧成一团了,“就算这样跑到浴池来合理吗?”

    “那你在这合理吗?”Eddie爬上岸急切地拿浴巾擦着头发。

    “我⋯⋯”

    “还有你那是什么措词什么“洗一半”?什么?”

    “⋯⋯懒得和你说了。我看你和Penelope比咒术,你一定输。”

    Eddie顿住手上的动作,抬脚从浴池向西川脸上扬了一朵水浪。

    “你干什么?!”他一边说着一遍回敬了一朵给岸上的Eddie⋯⋯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闹了一会儿,Eddie突然扬起右手,还没等惊恐的西川阻止,一簇雷击落入了浴池。

    “EDMUND——!你是不是蠢!雷遇到水会————啊—————!”

    ——那天之后两人府上安静了好些日子⋯⋯

    而究竟“好些日子”在神以百年千年为单位的时间里,又算什么呢?

    ****

    西川还以为这种打闹嬉笑的日子便是以后为神的永远。

    直到那日Xerces宣布对Dawson进行追缉绞杀。

    理由是Dawson集结了危及十六世界到第十七界限存在的可疑人物,密谋毁灭内廷。

    无论指控如何,Dawson的罪名在其协同大量魔物突破界限直抵内廷的事件中坐实。

    西川终于还是看到了Eddie用右手握剑,

    看到了Penelope无泪的哭嚎,

    看到了Killov在关键一刻决定手刃恩师却失败。

    以Dawson事件“封尘”为起点:西川因战功而被提升为侯爵;见证死神Edmund右手的危险性的内廷开始秘密议论分离死神神格的可能性;在随后的100年中历经“封尘”的诸神多次被遣往第十七各地排除被指控的Dawson合作者。

    封尘122年。外遣任务终于渐渐萧索。而内廷对西川来说却变得愈加安静,甚至太过安静了。

    封尘后他从未被安排和Eddie一同外遣。他甚至怀疑内廷一直在安排Eddie独自进行任务——毕竟如果他被除掉,内廷便少了一个威胁。

    Penelope也再不曾到Eddie和西川府上造访。

    Killov自封尘后便逐渐沉沦。据说没有任务在身时如行尸走肉。

    西川在这安定下来的日子里却忽然感到了恐惧。

    因为他又一次质疑自己的存在。

    质疑自己的身分。

    “也许我只是机械执行命令的棋子中的一个。”

    没有思想,没有情感,甚至丧失了表情。

    像植物。

    ****

    没有任务的日子里,西川会在黄昏时在屋顶等待夜晚降临。

    终于有一天深夜,瓦片的声音引起了浅睡的他的警戒。

    并不像上一次,他立刻坐直了上半身向腰间摸去。但他的武器不在。他这才回想到自己是在内廷。

    于是他随即转头皱眉望向声音的来源,手在腰间忘了移动。

    Eddie伸出双手示意自己不是打算要偷袭。然后晃了晃左手中的酒盅。

    西川留意到Eddie身着黑色的风衣,上面散落着尘土和乾涸的血迹。他没被额发挡住的左脸上贴着几块绷带。

    “比起你刚来时你的警戒好了不少嘛。”

    西川没有应声,腰间的手却收回了。

    Eddie在他身侧坐下,不知从哪拿出两只酒盏,斟满,递一只给西川。

    西川迟疑着接过。

    “好久不见。”Eddie可见的面容是夸张到可以溢出的笑,“很久没来啦。Xerces老头大约是想让我死在外面——122年,第一次我没有回来就接到新的外遣任务。我想大概这就是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只是暂时的。”

    “啊?不要好像因为神的寿命永恆,就把所有小于永恆的时间视作暂时吧。”Eddie摇摇头,不改脸上的笑,“『暂时』尘埃落定,这种安宁可以『暂时』持续。这『暂时』可以是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不好吗?”

    西川怔怔,欲言又止。

    他不知道,在他至今在第十七的生命中,哪一个才是“暂时”:是那些荒诞不经琐碎的日常,还是屏气敛息丧失表情的过往。

    “你想说什么?”

    “Eddie,你是不是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你在胡说些什么?当然没有。”

    “那别再那么笑了,好恶心。”

    Eddie突然收回了笑容,倒不是因为听从西川,而是因为他的话而愣住了。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别笑啦!”

    星光里,两只酒盏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