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后，中考。

    不出意料，罗宏的成绩大滑坡，英语居然没及格，当然也没能考上高中。

    知道分数那一刻，罗宏爸先是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一遍，脸像墓碑一样板了起来，拳头攥得紧紧的，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真尼玛丢人!”

    罗宏妈听了不乐意了，“丢啥人，丢你的人了？那么多人不都没考上高中嘛。”

    罗宏爸眼一瞪，“谁让你天天跟厂里人聊分数，总觉得他学习好，还这个学校不上，那个高中不去，临到了，连高中线都没上，还不丢人?”

    “没费你一分钱，没费你一点事，都是他自己在学，你说那么多有什么用？”

    “啥叫没费事，天天供着他吃，供着他玩，给他买书、买游戏机？！同样是厂里子弟，人家都考得上高中，他考不上，还不是他自己没出息？”

    罗宏妈也心烦，“不就是上不了高中，就叫没出息了？你们车间的小孩又有几个考上了？”

    两人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妹妹忍不住大声叫着：“你们不要吵了，我还要写作业，烦死了。”砰地一声把卧室门给关上了。罗宏爸扭身进入厨房，嘴里依然不停。

    罗宏木然站着，罗宏爸妈吵的骂的似乎是另外一个人。他有些难过，但不是为了分数，而是原本就很缥缈的那个诺言已经注定实现不了。他有些愧疚，毕竟家里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有些茫然，接下来该干什么，他完全不知道。他又有些恶毒的自嘲，反正没考上天也没塌，我不照样活着。

    碗盘的碎裂声从厨房的门缝里传来，罗爸又在冲着罗妈发脾气。罗宏很奇怪，为什么罗爸不能像叶欢爸爸那样，把他打一顿，哪怕打死呢？罗宏第一次觉得这个家是那么陌生，脑中忽然生出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的念头。

    妹妹把卧室门打开了，招呼罗宏。“没事儿，我有时也考得不好，第二次就考好了。”

    罗宏苦笑着摸摸她的头。就算罗宏再怎么晕乎，也知道不会有第二次了。

    “行啦，哥知道了。你快点做你自己的作业去吧。”

    “噢。”她扭过身，罗宏正准备离开，她又转过身小声问：“哥，你是不是在谈朋友？”

    罗宏吓了一跳，“你听谁说的？”

    “那天妈在洗衣服，她问我你是不是在谈朋友，我说我不知道。”

    “她为什么那么问？”

    “好像是她洗衣服的时候看到一条毛巾，不是我们家的，她说是个女生的。”

    罗宏的头嗡一下就大了，顾不上再和妹妹解释，连忙在自己的枕头下边摸索——那条毛巾，不见了！

    罗宏又朝阳台跑去。那条粉色的毛巾，晾在衣架上，可是，那柔嫩的粉色已被褪色的工作服染上一块块灰色、褐色，像生出了一块块癣，肮脏又刺眼。

    罗宏眼眶发热，心如刀绞，嘴里苦涩难当。

    罗宏把岳霞的毛巾带回家藏在枕头里面，自以为得计，以为既能掩人耳目又能在睡梦中呼吸到她的味道。可从不做家务的罗宏却忘了，枕套也是要洗的。

    罗宏看着这原本神圣如今丑陋的毛巾，出离愤怒，可他却不敢声张，更不敢跟任何人说起。他拿起笔，朝自己手上狠狠戳去，“你真没用！你就是个废物！……”。手背被扎出血，他却感不到痛。

    罗宏停下，用嘴吮吸那咸腥的血。不能让爸妈看到，他们的关切比辱骂更让罗宏难过。罗宏把毛巾取下，用剪刀绞成碎片，扔向楼下。那粉色碎片像落花的花瓣，飘散在风中。

    罗宏没了牵挂，索性完全放了假。他把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的，玩得没心没肺的，就像没有明天。

    可明天终究还是来了。这天吃完饭，妹妹去写作业，罗宏爸妈把罗宏叫到一边。

    “我和你爸都觉得，你学习还是可以的，只是这次没发挥好。”罗宏妈作开场白。

    罗宏一言不发。

    “我问了你们班主任王老师，他说你底子比较好，这次太可惜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选择复读，明年再考一次。”罗宏妈看了看罗宏阴晴不定的脸，接着说：“不过他本人不太建议，说除非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这边高中升学率也就那样，没必要耽误一年。”

    罗宏还是不置可否。

    “你爸的意思，不上高中，上技校也行，以后回厂就能上班。”罗宏妈瞥着罗宏爸，那语气带着万分不情愿。“看你自己选择。”

    罗宏默然不语。他心中在滴血，曾几何时，他把上技校和差生化作等号，没成想自己也沦落到了这个田地。

    “还有，我们打听了一下，其实你的分数离中招线很近，只是县里的高中给这边的招生名额很少，所以才落榜。你二姨夫说，他可以帮忙找找关系，让你去上高中。”

    说完，罗宏妈停了下来。

    罗宏爸瞪大眼，“你说完啊。”

    “你急什么。你二姨夫又说，你这个分数不低了，离重点高中差点，但上中专没问题。而且说国家现在对中专、大专毕业生有分配政策，毕业还可以分配工作。”

    罗宏爸急不可耐：“这多好，毕业就有工作，不比那高中、大学生强？你觉得上技校亏了，那上个中专，不也行。”

    罗宏妈叹气：“我总觉得他学少了。他平时学习挺好的，只是一时失误没考好，就算不能上重点高中，在普通高中发发奋，未必就考不上大学。如果去读中专，就再也上不了大学了。”

    “那也得他学得进去……”

    罗宏妈忙用眼神阻止他再说下去。

    “你爸的意思是我们都只是建议，关键还是你自己选。”

    罗宏只问了一句：“高中在哪儿上？中专在哪儿上？”

    “高中就在县里上，你可以住家里，骑车去就行。中专得去市里，还要住校。”

    “我去中专。”罗宏斩钉截铁地说。

    罗宏只想离这里远远的，离开这个像破旧的工作服一样污浊的地方。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道轨将从此被扳向另一个方向，而这一切的起因，却仅仅只是因为一条毛巾。

    可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吗？

    尘埃落定，时间开始走得飞快。暑假过去，罗宏，叶欢，小易都要各奔东西。叶欢邀罗宏和易晓宇到洪山镇上的一家小餐馆，说要给大家践行。

    洪山镇是离厂里最近的镇，不知什么时候，镇上多出了好几家餐馆。说是餐馆，无非是用铁皮棚子支起的大排档，或自家院里支起两张餐桌，售卖的也只是家常小菜，啤酒烤串之类。可在餐馆就餐那就叫请客，是时髦，在厂里食堂那只能叫吃饭，掉价。

    叶欢一早就溜了，说是给大家点菜。罗宏和小易骑着破旧的26凤凰自行车朝镇上去，罗宏的车没有脚蹬，应该是脚蹬的地方插着一根木棍，一蹬一滑。小易的车没有刹车，他一只脚垂在车边随时准备刹车。

    叶欢早站在路边等着他们，将他们晃晃悠悠骑过来，老远就冲他们打手势。

    罗宏抬头一看，哪是什么酒店，无非就是一塑料棚子，不大的门脸上油渍斑斑，连个招牌也没有。屋檐上挂着两个喇叭，反复播放着“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嗷……”，好像千年才等到一回顾客一样。

    他们把自行车锁在门外，这时才发现沿墙还靠着一辆28永久自行车，周身深绿色，前生也许是邮差的交通工具，现在只剩两个轮子和一个座子，连脚撑都无，只能靠着墙才不至于倒下来。不用说，这一定是叶欢的坐骑。

    叶欢对这里似乎很熟，他也不打招呼，就去屋内搬出一箱啤酒。

    罗宏和小易瞠目结舌，“这么多，能喝得了？”

    “嗨，小意思。对了，你们谁带钱了？”

    “你不带钱就敢请客？”罗宏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嘿嘿，这不是怕不够么。”

    罗宏和易晓宇把口袋里的钱掏了出来。有毛票，有分票，有钢镚，加一起不到十元钱。

    叶欢傻了眼，小声说：“你们俩也太穷酸了，就这点钱？”

    “我平时根本不买东西，就这些还是过年时剩下的。”罗宏并不觉得难堪，事实上厂里也确实没有花钱的地方。

    “不是你请客吗，还要我们带钱？”小易也挺不服气。

    “是不是钱不够？要不，我们走吧，以后找机会再聚。”罗宏提议。

    “来都来了，走什么？该吃啥吃啥，你们别乱说话就行。”叶欢的语气听不出一丝惭愧。

    罗宏和小易看着那手写的满是污渍的菜单，忐忑不安地点了两样青菜，叶欢一把将菜单夺了过去，要了个火锅，还点了好多烧烤。

    胖老板很快把菜端了上来。

    “来，为我们的未来，干杯！”叶欢举起杯。

    罗宏咕咚半杯下去，小易浅尝了一口，两人都皱眉。

    “这啤酒也太难喝了，一股子药味。”罗宏抱怨。

    “要不还是喝饮料吧？”小易打起退堂鼓。

    “别土老帽，啤酒都这味儿。”叶欢放下空杯，说：“跟你们报告个事儿，我明天就走了。”

    “啥？暑假不还没过完吗？”他们挺吃惊。

    “预备役中专要求提前报道，还要去体检、军训。”

    “你真打算去当兵？”小易问。

    “是啊。”叶欢夹了一口菜。

    “去几年？”

    “三年预备役两年兵，要出去五年。”叶欢把酒满上，“厂里就去两个人，朱大伟和我。”

    “啊，”罗宏和小易都楞了，这两人在老师眼皮底下都天天拳脚相加，在外面那不得把天都掀了？

    “哼，出去好好收拾他。”叶欢若无其事，目露凶光。

    “那冯军到底跟你说什么了你非要去当兵？”罗宏总觉得叶欢是受了冯军的蛊惑，而且一想到朱大伟这些捣蛋鬼居然混进神圣的人民子弟兵队伍，都觉得不可思议。

    “跟他没关系。我只是觉得，好男儿就要守边报国，在家里打打闹闹真的没什么意思。”叶欢示意罗宏小易把杯中酒喝掉，又起开两瓶递给两人。“咋，当兵有什么不好，说不定以后当个师长、军长什么的。”

    “嗯，有志向。”罗宏说。

    “切，我看你也就当个炊事班长还行。”小易又在水他。

    “滚。你怎么还不走，小心技校不要你了。”

    “不要你操心，上技校的人多，到时厂里统一派车送。”

    “呦，还有专车？待遇确实不一样。”叶欢假装酸溜溜地说。

    “啥呀，还不都一样。”

    “班上还有谁？”

    “小伟，胡兴武，好多呢，对了，傅娜也去技校。”

    “那你快活了，都是熟人。毕业以后进厂，混个车间主任，不，厂长？”欢哥调侃小易。

    “能进厂就好，能进厂就好。”小易客气着，脸上却掩饰不住的笑意。

    罗宏忽然有些恍惚。他们不过是当大头兵、读技校这些毫不起眼的去处，可他们看起来却比自己快乐、满足得多。罗宏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成绩比他们好，就觉得比他们优越，其实全都是假象。在某种层面上，他们比自己更幸福。

    “你要去哪儿上学？”他们闹腾了好一阵，好像刚刚才意识到罗宏的存在。

    “应该要去财校，在樊市。”

    “财校？学什么的？”

    罗宏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不会吧？你要去上学，连学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只知道是中专，好像是学会计。”

    “会计？干嘛的？”叶欢还是一头雾水。

    “记账的。我们大队会计就会记账，每人分多少粮、交多少税之类的，他还会打算盘，那算盘有一米多长。”小易说。

    罗宏心中浮现出一个老头，穿着中山装，戴着老花镜，两手各套一个深蓝色袖套，噼噼啪啪打算盘的样子。这形象，看起来还不如技校呢。

    “你成绩那么好，我还以为你对未来很清晰呢？”叶欢挺不愿接受罗宏这种随遇而安。

    罗宏举起杯，一口喝完。“没有啊，我觉得上财校挺好的。我爸说了，毕业就能分配工作。”

    叶欢突然蹦出一句，“也不知道岳霞考得怎么样，要是也像你这鬼样子，那你岂不是害了她。”

    罗宏瞪他一眼，“她跑得远远的，跟我啥关系？”

    小易忙摇头：“不会的不会的，人家平时学习都挺好，一定能考上重点。”

    叶欢点头，“嗯，她比我们都成熟，有想法。我们这几个都是糊涂蛋。”

    小易说：“好像周坤、庞健考上了县里一中……”

    罗宏有些兴趣索然，举起杯，“算了，不说这些，考都考完了，还说他做甚。来，祝大家都前途光明、前程似锦，当兵的能当军长，进厂的能当厂长，我呢，顺利毕业当会计。”

    叶欢脸拉下来了，“行了行了，我最见不得你这点，拿不起放不下。中专怎么了，你好好搞，以后搞个大公司当经理，少说这些丧气话。”

    罗宏只好点头，“好，我去当经理。那这样，以后不管我们去哪里，每年都到这里来，看看谁的梦想实现了，谁是孬种没出息。”

    “咋地，听你这话，觉得我当不上军长？”

    “嗯，我同意小易说的，你估计就是个炊事班长。”

    “呸呸呸满嘴放屁，罚酒罚酒！”

    几人聊篮球，聊女人，聊未来，一箱啤酒竟不知不觉喝完。

    罗宏醉眼迷蒙，易晓宇已经趴在桌上，叶欢在跟老板交涉，“不……不好意思，我们出门着急，就……就这么多钱，不够的我写个条，明天一定给你。”

    罗宏笑嘻嘻，这个叶欢又在骗人，明天他就走了，哪里可能再来给钱。

    “没事儿，你们下次来吃的时候一起给就是了。”老板一口应承，可他怎么知道这些半大少年以后是来还是不来？

    “谢啦，老板你……你一定发大财。”叶欢踉踉跄跄转过身，把晕晕乎乎的罗宏和小易叫起来。

    “我喝的，今天最多……”罗宏语无伦次地说。

    “我酒最多……”小易不服。

    叶欢大笑，“水货，还敢说自己喝得多。来！我们来比赛，看谁能骑一条直线。”

    哥仨你挤着我，我挨着他，把自行车艰难推到路上，都是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叶欢晃了晃脑袋，刚说声“开始！”就随着车子一起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罗宏和小易在一旁傻乎乎地笑。

    轮到小易了，小易一脚踩在脚踏上，一脚在地上蹬着，试图将车滑行起来跳上车，可那车扭得像蛇一样，他脚下一滑，也摔倒在一旁。

    “看我的！”罗宏大笑着，跨坐上车，一使劲，“啪”，把代替脚蹬的那根棍儿给踩断了。

    这时那两人已经晃晃悠悠骑了起来。

    “别跑，等等我！”罗宏急了，用脚在地上蹬着，自行车歪斜着就追了过去。

    “哐当！”三辆自行车撞在一起，他们连人带车摔倒在路边的小水沟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