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酒言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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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九月,易晓宇接到了开学通知。

    技工学校设在顺山县竹阴镇,距离厂区还有一百多公里。正如易晓宇所说,这一批上技校的人不少,厂里特地派了一辆车送他们,不过只是把他们送往火车站,而且不是客车,是一辆敞篷的东风140卡车。

    一大早,易晓宇背着装满衣物的大编织袋,提着捆得结结实实的被子、盆子、凉席,来到位于灯光球场门前的出发点。这里已经排出一条长队,地上花花绿绿、各种形状的包袱、袋子和箱子堆得像座小山,前呼后拥的家长还在不住给小山增加高度。

    易晓宇拒绝他爸妈来送他,理由很简单:这么多人一起,还有车送,还怕丢了不成?其实,他心底还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愿看到身为农民的父亲突兀地出现在一群工作服中。他尊重、热爱自己的父亲,就像尊重、热爱生养他的农村一样,但却不希望大家知道他的父亲是农民,就像不希望大家知道他是农村来的孩子一样。

    卡车来了。

    还没停稳,一些年轻人就大呼小叫,队伍也骚动起来。他们有的规规矩矩从车尾扶梯上车,有的直接踩在轮胎上翻进去,就像一只只猿猴上蹿下跳。易晓宇和熟识的同学嘻嘻哈哈打着招呼,把自己的行李扔进车厢,抓着扶梯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车厢两侧各有一排木质条凳,这就是他们的座位。由于座位有限,众人的行李只能横七竖八堆放在车厢中央。他妈妈昨天特地给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被子,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扔在地上,幸亏他爸爸强烈要求在外面套了一层被面,即便如此那被面也已经黑一块白一块。

    易晓宇看着那满是油渍和污迹的地面,暗自皱眉,正想找块更干净的位置,就听下面一个女生的声音。

    “小易,帮我一下。”

    易晓宇探头朝车下一看,咦,是傅娜。

    傅娜梳着一条油亮的大辫子,黄色的发卡斜着别在头顶,天蓝色斑点的连衣裙,身体凹凸有致,青春靓丽,原来那个稚气的小姑娘早就不见了踪影。傅娜自个儿拎着一个硕大的红色行李箱,看样子她爸妈也没来送她,可行李箱拖着倒轻松,要抬上这卡车,那就不是她力所能及。她憋得脸都红了,可那箱子也只是比她的脚面稍高一点罢了。

    易晓宇嘿嘿一笑,二活没说就从车厢里跳了下去。他接过箱子,扛在肩头,一手抓着扶梯,三两下就翻进车厢,把箱子放在自己的被子旁边,这才探出身,招手示意娜娜上车。

    傅娜却还是站在扶梯旁,求助地看着他。

    原来,这东风140卡车是用来拉货而不是用来载客的,车身很高,后厢还设计有挡板。尽管挡板外挂了一个扶梯,可扶梯的最低一级也比地面高出近一米。这样的高度,对于易晓宇这样的男生不在话下,但对身材娇小的娜娜来说却有些困难。尤其是她穿着连衣裙,一只手还得提着裙摆,就更上不去了。

    司机不耐烦了,不住摁着喇叭。车厢内的人也拍着挡板起哄:

    “发车了,等下一班吧…………

    尽耽误时间,等会儿火车都开了……

    行李给她扔下去……”

    娜娜闻声更是着急,可越着急却越是上不去,一会儿眼泪都要下来了。

    易晓宇忙从车上跳下,抓住扶梯半跪蹲下,“娜娜,你踩我腿上吧。”

    娜娜感激地看了小易一眼,依言踩在他的大腿上,顺利爬上扶梯。可她刚要翻过挡板,连衣裙又被扶梯夹住,她被卡在挡板上,进退不能,动弹不得。

    小易见状也顾不得什么授受不亲,蹭蹭蹭登上扶梯,帮她把裙摆摘下,又侧身用手托住娜娜,用力向上顶,这才帮她翻了过去。娜娜上了车,坐在几个女生旁边,红着脸向小易点头致谢。小易刚想问她为什么父母没有来送她,可此时车已经开动,后车厢轰隆隆的像打雷,他只好打消此念。

    易晓宇此时才觉得手火辣辣的,才发现扶着扶梯的手被铁屑擦破了皮。他一声没吭,默默坐回原位,把两只手都背在身后。受伤的那只手在流着血,可他满脑子回味地却是另一只手,那软软的手感。

    也许是因为羞赧,娜娜一路上也没有和小易再说话,只是在似乎不经意地看向小易时,眼神中有那么一丝不同。但当小易鼓足勇气望过去,想捕捉住这眼神时,娜娜却又迅速躲开。

    一行人就这样乱哄哄地到了目的地。出发时还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向厂领导保证把这批学生安置妥当的招生老师,早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像呆头鹅一样站在校门口。

    这技校比中学大不了多少,一眼看到底。一栋四层的教学楼,一栋操作楼,两栋宿舍楼围成品字状,剩下就是食堂和操场。几个路过的高年级学生,也是厂里的子弟,认得他们,就带着他们办理了报到手续,充了饭卡,领了寝室钥匙,这些人才像归巢的鸽群,暂时消停了下来。

    第二天,易晓宇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教室,就傻眼了。

    教室像垃圾堆一样,地上散落着书本、纸屑、磁带、美女画册等各种杂物,黑板上、墙面上写满了XXX爱XXX、XXX是SB等污言秽语和标记,桌椅板凳个个残缺不全、东倒西歪,像是刚刚打过一场群架。

    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辅导员慢悠悠走过来,瞅了一眼教室:“嗯,桌椅还在。那就这间教室吧。”

    他招手让大家进了教室,自己站在门口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你们的辅导员,贾星星。你们在校期间,学习上、生活上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但是我先提醒你们,是在校期间。你们看到了,我们学校地处偏僻小镇,这个镇上常住居民不多,地痞混混倒不少,帮派都有好几个。给你们个忠告,好好呆在学校里,没事儿别出校门。我告诉你们,每年都有在外面打架被打死的,这不是吓唬你们。还有你们女生,要是还想嫁人,就老老实实呆在学校里。出了校门有啥问题,自己解决,别来找我。”

    易晓宇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是一脸懵。谁能想到第一天上课,就要接受这样的教育?

    “还有,你们都是委培生,也就是三年后就要回自己厂,现在是同学,以后是同事,搞好团结,少跟其他厂班上的人接触。记住,不要打架。”

    “上一届学长走得比较匆忙,来不及收拾教室。你们自己组织一下,那个儿高的……对,就是你,你当班长,今天没有课,你组织大家打扫下卫生,自己找个位置坐下。不要等老师来安排,现在你们都是成年人,要自己管理自己。”

    说完他扭身就准备走,有人举手,“老师,这桌子椅子都是坏的,能不能换一个?”

    贾星星冷笑了下,“换啥,换了你们也用不上——就这样吧,大家先克服下,晚点我去请校工来修。”说完甩手就走了。

    众人看看这当劈柴烧都嫌烂的座椅,面面相觑,这尼玛怎么克服?但贾星星人影都不见了,他们只好胡乱把垃圾清理出去,给自己腾出个走道和落脚的地方,第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第二天上午,没有老师。到了下午,贾星星来教室通知大家下午自习。有同学问,自习哪一门课,书呢?贾星星回答,你们随便看什么都行。

    第三天上午,依然没有老师,贾星星通知大家全天自习。

    这帮人本来就没什么学习劲头,换个新学校也就开头三天会规矩些,结果三天都没有老师,他们索性开始彻底放飞。什么打牌的、听歌的、看小说的、玩游戏的、公然谈恋爱的,像是开了杂货铺,各种声音喧嚣尘上。小易的耳朵嗡嗡直响,身边的同学跟他打招呼都听不清,只得通过手势和口型彼此猜测。

    到了下午,贾星星突然气喘吁吁跑来告诉大家,老师来了,准备上课。大家忙端正坐姿,把扑克牌、小说收起来。他们正等着班长喊老师好呢,可那老师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直走上讲台,摊开书开始念起来。听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明白,原来这是数学老师,可讲的明明是初中都学过的内容啊?

    台下的同学先是互相交流下眼神,接着窃窃私语,然后扑克牌又拿了出来,小说摊在了桌面上,谈恋爱的甚至穿过教室坐在另一人腿上,讲台上的老师却依然不管不顾讲着,就像个机器。

    尽管没有教材,易晓宇仍抖擞精神,拿出笔记本打算认真听讲,可不到一会儿,他的眼神就从讲台偷偷瞟向另一个方向,娜娜坐着的那个方向。

    娜娜正和坐在身边的女生聊着天,不时捂住嘴吃吃笑出声。小易很奇怪她们究竟在聊什么,能够一整节课都聊不完。娜娜抬头四顾,发现小易在凝视着她,颦然一笑,又低下头。小易就明红耳赤,心跳加速,心里却甜丝丝的。

    第二周,易晓宇来到教室时,就只剩一半的学生了。看来真的像贾星星所说,桌椅根本就用不上。好消息是终于发书了。贾星星抱着一大摞新旧不等的书来到教室,告诉他们教材没怎么变,这些虽然都是以前学生用过的书,但好多都没有翻开过,跟新的一样,就不给大家买新书了,买了也是浪费。因为是旧书,数量不够,没来上课的就不给发了。

    易晓宇想了想,还是帮着同寝室的室友领了书,放在他们课桌上。过了三周,那书还是原样放在桌上。

    易晓宇在教室也很少见到娜娜了,他有些关心,却不敢去问。偶尔在食堂会见到她,她那乌黑油亮的长辫已经没了,一会儿变成披肩发,一会儿变成波浪卷,一会儿又变成奇怪的棕黄色。每次看到她都不是一个人,她像花一样,身边围着蜜蜂般不同的男生。易晓宇远远看着,然后默默离开。

    易晓宇和胡兴武、高小伟等厂里的同学住一间寝室,大家先是约定每人打扫一天寝室,坚持不到一周,约定就没人执行了。床下、地上开始堆满烟头、瓜子壳、塑料袋、方便面、臭袜子、破内裤。高小伟嫌屋里太脏,跑去隔壁屋,结果直接捏着鼻子回来了,说这些人居然懒到厕所都不去,就在塑料袋里撒尿,然后就那样扔到窗外,屋里一股尿骚味。胡兴武嘲笑他没见识,说他见过另一个寝室有人蹲在窗台上大便。

    面对这肮脏污秽的局面,易晓宇无所适从。他不愿批评别人,更不愿安排别人,实在看不下去,就拿着扫帚把寝室清理一下。他谨记辅导员的警告,每天两点一线,唯一的消遣就是下课后打打篮球。他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顶多也只是在校门口借来各种武侠小说、言情小说回寝室打发时间。

    可谁也没想到,即使他们不惹事,坏事也会主动找上门来。

    这天晚上,易晓宇等人正准备熄灯睡觉,几个叼着烟、染着黄发、双臂纹青,脖子上还挂着金链子的小青年一脚踢开寝室的门,大喇喇闯了进来。

    站在门口的小伟楞了一下,脱口而出:“找谁?”

    黄毛们没说话,阴沉沉看着他。

    自诩为社会人的胡兴武连忙掏出几根烟递了过去,“哥几个,有事儿?”

    领头的黄毛瞅了一眼胡兴武,没接那根烟,反而一把将整合烟都夺了过去。“呦,金蝶王,挺有钱啊?”

    胡兴武点头哈腰,“就抽着玩儿。”

    “哥们这个月手头有点紧……”黄毛把烟扔给身后小弟,接着抛出一句话。

    易晓宇等人马上明白这些就是来要钱的混混,他们互相看了看,不知如何是好。在厂里,他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没有哪个混混敢在厂里撒野,所以也没有人教过他们该如何应对。

    小伟离得最近,他刚“哼”了声准备拒绝,可他刚站起身,黄毛等人就从背后掏出了明晃晃的匕首。这些人,显然早有准备。

    “没事儿没事儿,都是同学嘛,有困难理应互相帮助。”胡兴武立刻把小伟拉回来,打起了圆场,“不过我们手头也没钱,真的……”

    “哼,糊弄谁呢,谁不知道你们这些厂矿子弟家里都有钱。少废话,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黄毛根本不搭理他,吆喝其他几个不良少年挨着床开始收钱。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动,谁也没有掏钱。黄毛径直走到胡兴武面前,拿匕首敲打着高低床的铁杆,“还要哥们说两遍吗?”

    强装镇定的胡兴武此时脸上的汗都下来了,他哆哆嗦嗦地说:“真没有多的……”

    “啪!”黄毛一巴掌就甩了过去,“多个球,打发叫花子!多少都拿出来!”

    胡兴武捂着脸,从枕头下面掏出钱包,正准备从里面拿钱,就被黄毛一把夺了过去。

    “不用数了,都给我!”

    “哎,那是我生活费……”

    “找家里要!饿不死你。”黄毛看也不看他,走到下一个人那里。

    胡兴武这一交钱,顿时把大家的气都给泄了。这些拿着刀的混混似乎不是4个人,一下变成40个人。

    很快,黄毛等人来到易晓宇面前,本以为他也会乖乖就范。谁知易晓宇把头一扭,闷声道:“我没钱。”

    易晓宇知道,爸妈给他的生活费都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他自己平时在学校省吃俭用,为了省钱连回家都是两个月才回去一次,怎么能随便就给别人。

    “放屁?人家都有就你没有?老子就不信,”黄毛身边的一个少年上去就要搜易晓宇的床,被他一把推开。

    “操,你TM想死……”黄毛眼睛一棱正准备发狠,远远传来教导处巡视寝室的声音。

    “你看你们这屋,简直跟狗窝一样……别在屋里抽烟,要抽到外面抽去……靠,简直辣眼睛,这袜子多久没洗了,你们也住的下去……”

    黄毛指着易晓宇,“你给我等着,明天再找你算账!”说完几人悻悻而去。

    黄毛等人离开足有5分钟,胡兴武才长吁一口气,“幸亏我把大钱藏在内裤里,要不然……”

    “哼!要不是你,我们几个一起上,未必就打不赢,凭什么就给他们钱?”小伟气急。

    “你没看他们拿着刀吗?”

    “咋,他们还真敢用啊?”

    “就算不敢用,他们今天吃了亏,明天会搞更多人来。”小伟上铺的于兵心有余悸。

    “还是小易硬气,就是不给。”小伟很佩服易晓宇。

    “今天是硬气了,明天咋办?他们明天肯定还会再来报复。”胡兴武一点不觉得易晓宇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怕什么,钳工库房里有的是扳手、锉刀,敢明儿顺几个回来,哥儿几个一起上。妈的,看谁还敢欺负到咱们头上。”小伟恨恨地说。

    易晓宇什么也没说,把头一蒙,躺了下来。他根本没想到技校的生活居然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