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巍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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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刚刚起步,周家坡所在的生产大队还没有完全实行包产到户。在结束一天的田间劳动并吃完晚饭之后,村子里的男女老幼会拿起自家的长条凳或小板凳,成群结队地步行到位于陈家岭的生产大队放映室去看电影或者电视剧。放映室其实是一个露天的广场,整个生产大队唯一的一台黑白电视机被放在一个为它量身定做的木匣子里。平时木匣子是锁着的,放映的时候打开电视屏幕这一侧的木板,光影闪动的屏幕便瞬间将人们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露天广场其实就是生产队的休闲文化中心,在这里,人们不用背扛肩挑,也不用挥汗如雨,是一天的繁重劳动之后,难得的放松时刻。尽管身体处于放松状态,但观众们的心情却会随着屏幕中剧情的推进而波澜起伏,有的妇女甚至会被感动地泪流满面。

    每次露天广场上人群聚集的时刻,也就是附近各个村子里青年男女们约见心仪对象的时候。那时的农村没有路灯,除了挂在两棵树中间的电影银幕或者木匣子中的电视屏幕发出引人注目的光亮以外,广场上的其他地方都处在茫茫的夜色当中。这时女青年会在男青年的示意和催促下离开人群,和男青年一起来到广场边上的麦秆堆旁,或者躲在大树背后,相互诉说着藏在心底的话语。

    周康的父亲和母亲就是在这个广场上相遇并相识的。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农村地区青年的思想还相对比较保守,尽管有夜色的掩护,但青年男女们除了拉扯一些闲话之外,并不会做出更加亲昵的举动,就连拉一下女青年的手都需要男青年酝酿老半天的情绪,有时直到放映结束,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散了,男青年那只蠢蠢欲动的手也没敢抬起来。

    后来在媒人的撮合下,周康的父亲周礼强将周康的母亲郝晓梅娶回了家。而郝晓梅的家人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周礼强在整个生产大队里是一个强壮且勤快的劳动好手,而郝晓梅的父亲是一位经常外出的县邮政局工作人员,弟弟郝晓安年龄尚小,家里的农活儿需要有人帮着做。

    结婚之后父亲周礼强就和两个哥哥分了家,按照农村惯例,奶奶跟着父亲周礼强生活。农忙的时候父母会起早贪黑地在田间劳作,把幼小的周康留在家里让奶奶照看。比周康小五岁的妹妹周莹出生之后,周康已经能到处跑了,于是周康会经常跟着父母去地里帮忙,而幼小的妹妹则继续由奶奶照看。

    农闲的时候,周礼强会和村子里的其他青壮年到几十公里外的省城西安打零工,赚钱贴补家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整个国家都处在改革开放的浪潮当中,城市里有很多新开工建设的项目,建筑工地随处可见。而在这些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来自农村且没有一技之长的周礼强们凭借着自己的力气继续在城市里挥汗如雨,他们被称作农民工———一个在国家城市化进程中不可或缺但又社会地位低下的群体。

    周康第一次吃的南方水果是父亲外出打工回来带的桔子。当父亲把一个剥好的桔瓣塞到周康嘴里时,一种区别于醋的酸味让他闭紧了眼睛,小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左右摇摆。但几秒钟之后,一种甜甜的味道又充满了口腔,他睁开眼睛又开始在父亲手中寻觅其他的桔瓣。从那时候起,周康便喜欢上了这种产自南方的酸酸甜甜的水果。周康第一次吃到的方便面也是由父亲从城里带回来的。当母亲用开水泡好方便面之后,在打开塑料盒盖的一瞬间,一种从未闻到过的香气扑面而来。这是一种和母亲做的手擀面完全不同的面条,这种味道久久地留在周康的味蕾和脑海当中。吃完方便面之后,周康舍不得扔掉装面的塑料盒和塑料叉子,让母亲洗干净之后,他将这个塑料盒当做了自己的专用饭盒。

    除了吃的和用的,父亲也会带一些书回来。从漫画到成语故事,从探秘宇宙飞船的科学读物到讲述各类故事的《故事会》。周康的阅读习惯就这样在父亲的引导下形成了,他对于文学的爱好,也是从每期《故事会》的阅读中萌芽起来的。尽管父亲只有初中文化学历,但阅读习惯却一直保持着,家里至今还保留着的一整个木柜的书籍就是证明。这些书在父亲和周康以及更多其他人的翻阅下,早已纸张泛黄,有的甚至破旧残缺,但它们陪伴着周康的童年,也见证着他的成长。

    “我想给妈妈的坟头立上墓碑,这样来烧纸的时候就好找了。”父亲回头看了看周康,“立墓碑是有讲究的,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时突然刮来一阵旋风,将坟头的灰烬吹起来,在空中飞舞。片刻之后,风停了,雪片似的纸灰悠然地落下来,落在坟头的土堆上,落在土堆周边的荒草地里。

    农村的午饭时间一般是下午3点左右。吃完午饭后,周康会和村子里的其他小伙伴一起提上竹笼,拿上割麦子用的镰刀,去给家里养的牛羊割草。当三五成群的小伙伴沿着村头的小路走到长满白茅草和狗尾巴草的坡地时,便分头行动。一人占领一块草地,放下竹笼,用左手抓住一大把草叶子,用右手中的镰刀贴着草的根部用力一拉,这些原本在风中摇曳的绿色生命便躺倒在地。绿色的血液流淌了出来,将镰刀和周康的手染成绿色。小草们献出了自己短暂的生命,而尸体即将在晚上被送到牛圈或者羊圈里的石槽内,用体内蕴藏的营养物质来滋养动物们的生命。随着竹笼被小草们的尸体装满,周康的左手和右手中的镰刀刀片已经被染成了墨绿色。对于小草们而言,它们的牺牲换来了村子里牛羊们的身强体壮,也换来了母亲对周康的赞许。

    年龄稍长一些,周康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牵着各自家的牛羊去村子周边的坡地放牧。找到一片草木茂盛的地方,周康解开绳子,让牛羊们自由地去寻觅美食,自己则和小伙伴们开始做游戏或者玩扑克牌。等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牛羊们的肚子也鼓胀了起来,周康就会用绳子重新牵起它们,准备回家吃晚饭。有时放牧的同时,周康也会背着竹笼去割草,当牛羊们的肚子和竹笼都被装满的时候,太阳也就该落山了。

    上小学之后,周康每天要和小伙伴们步行半个多小时从家里走到位于一道大沟对面的学校里,放学后再翻过这道大沟走回家里。夏天的时候太阳落山比较晚,放学之后周康先不着急回家,而是和小伙伴们跑到沟底的小河里戏水,有时会从小河里意外地抓到小鱼。

    从周家坡到小学的路上,会经过一片芦苇荡,这里原来是一片水塘,后来水位下降后就由村子里的人承包下来,专门种植了大片的芦苇。有时放学后,周康会和小伙伴们走进茂密的芦苇荡,拨开细长的遮挡眼睛的芦苇叶子,抬起头在芦苇杆上寻找小鸟们筑的巢,然后抢夺鸟巢中的鸟蛋。从小河里抓到的小鱼和从芦苇荡里找到的鸟蛋,会成为周康和小伙伴们引以为傲的战利品,比步入社会之后获得业绩奖金或者生意订单还要兴奋。后来随着小河的断流,周康再也没有从小河里抓到过小鱼,在芦苇荡里筑巢的鸟变少了,抢夺鸟蛋的机会也没有了。

    在周家坡的村中间,有一条由于雨水常年冲刷而形成的沟渠,沟渠以北成为村北头,沟渠以南称为村南头。在村北头的最北端和村南头的最南端,各有一孔地下泉眼,保障着周家坡村及附近几个村子的生活用水。听村子里的老人说,村子南北两头的两个泉眼是由两颗夜明珠变的,而这两颗夜明珠是从卧在村子后坡上的那条土龙的嘴里掉出来的,一颗掉在了村子北头,另一个则掉在了村子南头。由于岭区降雨量小,在周康的童年记忆里,几乎每年都要举行祈雨仪式。祈雨仪式的地点选在了周家坡村南头的泉眼边上,因为这孔泉眼的正上方便是传说中那条土龙的“龙头”位置,在这个地方祈雨比较灵验。

    祈雨仪式由周家坡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周家坡的全体村民以及附近几个村的男女老幼都会来参加。村民们在长者的引导下先是在“龙头”和泉眼之间的小土坡上刨一个小土坑,然后在里面点上香蜡,摆上水果,以表示对土龙的尊敬。一阵鞭炮声过后,众人在长者的示意下集体向土龙行跪拜礼,然后长者面向土龙的“龙头”位置诵读祈雨辞。周康那时候年纪小,根本听不懂长者的祈雨辞里讲的是什么,就算他费尽心机看到了祈雨辞的纸稿,上面的繁体字他也一个都不认识。长者诵读完祈雨辞,接下来就到挑水环节了,这也是让周康和小伙伴们最兴奋的环节,因为这是他们的主场。挑水指的是把村南头泉眼里的水通过水桶转运然后浇到不远处的一个大石碾盘上,而挑水的动作必须由孩子来完成。由于孩子们力气小,一般大人们挑水用的大水桶他们根本拎不动,所以来自各家各户的小木桶,小塑料桶,锅碗瓢盆甚至在工地上打工用的安全帽都派上了用场。大人们先用大水桶把水从泉水池里挑上来,然后再分别倒进孩子们手中的各种“水桶”中,于是早已排成长队的男孩女孩儿们便一颠一颠地将泉水运往石碾盘。

    被浇水的石碾盘直径有2米左右,旁边有一颗高大的皂荚树,树身粗壮,需要4、5个小伙伴手拉手才能围起来。平日里这个石碾盘是周康和小伙伴们玩耍的地方,因为有皂荚树巨伞般的树冠做遮风挡雨和遮阳蔽日的天然屏障,因此无论是玩“蚂蚁担担”,还是“媳妇跳井”,无论“打面包”还是直接躺在上面睡觉,一整天的活动都可以在石碾盘上完成。现在孩子们提着小水桶已经来到了石碾盘前,另一位早已等候在此的长辈则一声令下:“浇水!”于是小水桶里的泉水便全部倒在了石碾盘上。不过浇水也有讲究,那就是只能由男孩儿来浇,如果女孩浇了那就不灵验了,因此现在石碾盘旁边的长辈一方面负责宣布浇水的开始和结束,另一方面还要监督现场,不能让女孩子提桶浇水。孩子们浇完水再返回泉水池边,装满小水桶后又再来浇石碾盘,如此循环往复。经过几轮的不断浇灌,石碾盘变得湿漉漉的,直到浇上去的水再也渗不下去,整个石碾盘都在往外冒水泡的时候,负责监督浇水的长辈才会喊停。停止浇水之后,负责主持仪式的长者带领众人再一次对土龙行跪拜礼,整个祈雨仪式才算结束。仪式结束后,接下来就是等待雨水的降临。一般不出三天必有降雨,等到雨过天晴,人们会再次来到土龙的“龙头”前拜谢,不过拜谢没有专门的仪式,是由村民们根据各自的时间来烧香磕头就行。

    每次祈雨仪式结束后,周家坡村南头的泉水池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正常的蓄水量。在经过连续多年的祈雨仪式之后,村南头这个泉水池的出水量变得越来越少,而且水质也逐渐从甘冽清甜变的浑浊不堪。村子里的一部分人就在私下议论,可能是连年祈雨,耗损了土龙身上的“仙气”,让它掉落在村南头的这颗夜明珠失去了作用。还有一种说法是,本来用于村民饮用的水却被浇在石碾盘上,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对于常年缺水的岭区来说,简直是暴殄天物,现在土龙生气了,限制了村南头这个泉水池的出水量。后来,每年多次的祈雨仪式变成了每年一次,再后来变成了多年一次,但这个泉水池中泉水不旺的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渐渐地,原本都在村南头挑水的村民宁愿多跑路也要到村北头的泉水池中去挑水,而村南头的这个泉水池则成了畜禽饮水和菜地浇水的专用水池,当然也不排除个别村南头的人为了少跑路,挑水回去之后沉淀上大半天之后再烧水饮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