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每次盛大的祈雨仪式，在周康的童年记忆中，同村的小伙伴们也会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当中。在村子里众多的小伙伴当中，村北头周有财家的女儿周欢总喜欢跟在周康的后面，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抓鱼捕鸟，一起割草放牛。周欢比周康小一岁，从外表看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女孩子，但骨子里却有着男孩子一样的性格，她平时很少和女孩子一起玩，总喜欢混迹在男孩子堆里，尤其喜欢和周康一起玩。周欢比周康低一个年级，她经常拿着老师布置的作业到周康家让周康给辅导作业，两个人从夕阳西下一直待到月上枝头。那时村子里刚通电不久，电力设施不完备电压不稳，到了晚上周康就在煤油灯发出的昏暗光亮下和周欢一起写作业，两颗幼小的心脏随着灯芯上忽明忽暗的火焰一起跳动着。

    周康家住村子南头，周欢家住村子北头，两家虽然不是邻居，但有几处庄稼地却连在一起。收完玉米之后种植冬小麦的时候，两家人总是一前一后来到地头。在以石柳条为地界的土地上，周礼强和周有财分别赶着各自家的耕牛走在前面，周康的母亲和周欢的母亲则挎着小竹笼跟在各自丈夫的身后播撒着小麦种子，再后面，周康和周欢分别提着装有化肥的塑料桶跟在各自母亲的身后，抓起一把把的肥料撒在犁沟中的小麦种子旁。休息的时候，两家人会将从家里带来的食物放在一起相互分享。周康拿起自己家的一块锅盔递给周欢，而周欢则会从袋子里取出两颗暖熟的柿子放在周康的手心里。

    暑假期间，周康会随着外公到县城居住一段时间。外公在县城的邮政局上班，整个邮政局的院子就是周康玩乐的天地。印象中，外公会在他那辆绿色的二八自行车的梁杠上架起一个铁制的简易儿童座椅，将周康放好在座椅上之后，外公就骑上这辆自行车从岭区到川道，从周家坡到县城。外公的厨艺不错，每次将美味可口的饭菜端上餐桌之后，周康立马就会狼吞虎咽起来。

    转眼间寒来暑往。冬季里最让周康难忘的，就是每天放学后，母亲做好的玉米粥和咸菜。坐在被冬日暖阳照耀的院子里，端起一碗黄橙橙的玉米粥，就着一口母亲腌制的白菜和萝卜，那种滋味无法用语言形容，周康每次都要吃两碗，直到把肚子撑的鼓鼓的。尽管院子的背阴处依旧有尚未融化的冰雪，但周康的心里却是暖洋洋的。

    寒假期间，周家坡所在的整个岭区会由春夏季节的绿意盎然变成一片枯黄的灰色天地。这个时候既割不了草，也放不了牧。但周康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不会闲着，他们拿起斧子，背起绳子，来到草枯叶落的槐树坡，将光秃秃的槐树树干砍下来，捆在一起，然后拖回家中当柴烧。

    经过大量的砍伐，槐树坡里已经看不到一人高以上的槐树了，于是深埋在土壤里的树根就成了村民们掏挖的对象。经过无数次的扫荡，原本树高林密的槐树坡变成了光秃秃的、坑洼遍地的荒草坡，而这些被砍伐的树枝和树根经过燃烧而冒出的浓烟又从各家各户的烟囱中袅袅升起，飘荡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中。

    周康的另一个小伙伴周辉和周康是同岁，他们经常一起割草放牧，砍树挖根。周辉的父亲周百顺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懒汉，农忙时节很少下地，只是整日在村子里游手好闲，田间地头的农活儿全由妻子和一双儿女完成。到了农闲时节也不出去打零工贴补家用，而是混迹于村子里各个打麻将的“赌场”，经常将家里有限的积蓄输个精光。

    为此周百顺和妻子之间的争吵逐渐上升为“战争”，而家里的锅碗瓢盆甚至锄头扁担就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周辉和妹妹一开始会在父母争吵时分别抱着两人的腿哭泣，发现于事无补之后，兄妹俩索性躲出门外，有时会跑到周康家里，眼不见心不烦。

    一个秋季的傍晚，周康和周辉一起在村子后面的一片槐树坡放牛。当两人在一小块平地上玩石子游戏时，突然看到一帮人推着一辆架子车沿着村子的官道——其实就是一条能走拖拉机的土路向镇上奔跑。打听过后才知道，原来是周辉的父母又吵架了，他的母亲在情绪激愤中喝了老鼠药。这已经不是周辉母亲第一次因为吵架喝老鼠药了，前几次送医及时，经过洗胃人被抢救了过来。但这次，周辉等到太阳完全落山也没有等到母亲回来。

    到了半夜时分，已经沉睡的周家坡在一片吵杂声中又热闹了起来。原来是周辉的母亲被连夜送回来了，但这次，被送回来的是她的尸体。由于喝的老鼠药剂量过大，加上争吵时的自残行为，在毒药和失血的双重作用下，周辉的母亲永远地离开了周辉兄妹，也永远离开了这个看不到生活希望的家。

    在周辉母亲的葬礼上，周辉的父亲周百顺痛哭流涕，面对周辉母亲的娘家人，他用拳头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脸上，直到打的鼻青脸肿。刚刚十岁的周辉和年仅六岁的妹妹躲在大人们的身后，不忍去看父亲的自残行为。在他们眼中，母亲是父亲害死的，他们痛恨父亲，但此时他们又怜悯父亲，毕竟他们现在只剩下父亲一位亲人了，从此之后他们只能和父亲相依为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埋葬完妻子之后，周百顺依然保持着他游手好闲的状态。他继续整日里出入于赌场，对家里的那对年幼的儿女不管不问。周辉学着母亲在世时的样子给自己和妹妹做饭，但由于手艺不精加上家里吃的有限，兄妹俩只能经常用白面糊糊充饥。村子里的邻居不时地接济周辉兄妹俩，给他们送去蒸好的馒头或者磨好的白面。周康经常会在母亲的授意下给周辉兄妹送去自家菜园子里种的白菜、萝卜、豆角等蔬菜。

    尽管有邻居们给接济的食物，但父亲周百顺经常不沾家，年幼的周辉没办法把这些食材做成可以下咽的饭菜，兄妹俩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处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状态。后来早已出嫁的周辉的姑姑实在看不下去，将周辉兄妹俩接到了自己家。

    周辉和妹妹去了姑姑家之后，原本的一家四口现在只剩下周百顺一个人了。但他依旧不下地劳动，靠着邻居们接济的食物度日，有时懒得不想做饭了，就到村子里的其他人家里蹭上一两顿。最让他期待的是十里八乡婚丧嫁娶的日子，因为他不但不用随份子，还可以饱餐上几顿。赴宴的时候他会带上几只塑料袋，吃完饭就把桌子上的残羹冷炙打包带走。主家们一开始还会驱赶他，觉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他扫兴和晦气，但知道了他的情况之后，慢慢地也就默许了他的行为，甚至会主动将剩下的饭菜用袋子装好后让他带走。

    两年后一个冬天的早晨，周家坡笼罩在一片寒冷的薄雾当中。太阳升起地晚，村子里的大部分人还在夜色中沉睡。一位早起去挑水的邻居经过周百顺的家门口时，看到屋子里的灯亮着，心想一向睡到天光放亮的周百顺，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于是他来到周百顺的门前，敲了敲门闩，屋子里没有动静，这位邻居心想，不会是开着灯睡着了吧？

    他又来到窗户边，用手指拨开窗户上挡风的塑料纸，紧挨着窗户的炕上空无一人，被子缩成一团，炕沿边上搭着一只枯瘦如柴的手。邻居喊了几声周百顺的小名顺子，但没有人回应。邻居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到隔壁喊了几个人出来，一起撞开周百顺家的门，来到屋子里的几个人，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周百顺赤身裸体地爬在炕沿下，身子和头都在地上，他的左手搭在炕沿边上，右手紧握着一个硬的像铁疙瘩一般的馒头。看得出他是想从地上爬到炕上去，只是没有成功。后来经众人的分析得出结论：周百顺是在前一天晚上忍不住饥饿下炕去拿馒头，但由于饿的四肢无力加上头晕目眩，拿完馒头往回走时被地上的一个板凳拌倒，头磕在了炕沿上昏了过去。在经过一夜的严寒之后，赤身裸体的他被活活冻死了。

    周百顺和妻子合葬的坟头就在距离周康母亲坟头的不远处，土堆上早已长满了荒草，土堆旁的两棵柏树树干已经有老碗粗了。这两棵柏树是周辉在父母合葬之后种下的，种完这两棵柏树之后，周辉就外出打工了，听说是去了南方哪个城市。后来周辉的妹妹也去外地了，此后十多年周康再也没有见过周辉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