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故人辞世寻遗孤
马车再走了差多半个时辰后便进城了,此时太阳已过了头顶。周信按照严和的指示驾驶着马车穿过闹市区,再拐过了几条街,又经过了一座石拱桥,没过多久便在一座别院前停了下来。
严和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是八年前,镌刻在门上方牌匾上的“李园”两个鎏金大字依旧光泽如新。严和站在门前心情格外的沉重,想起师弟李思源的死,又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青梅竹马的师妹,他几次伸手刚要触碰到门环时又都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就这样重复了几次之后,他才镇定地叩响了门环,可是一连敲了几次门都无人应答。正当严和再一次叩响门环的时候,有个刚好路过的老叟看到了便上前来说话。
“别敲了,里面没有人。”老叟沉着声音说道。
“老人家,您怎么知道里面没人?”严和转过身来向老人家作揖问道。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这里发生了一场大火,大火把里面的一切都烧没了。”老叟说道。
“那人呢,人没事吧?”严和心中一惊,立刻下了台阶来到老叟的跟前问道。
“别提了,无人生还,实在是太惨了。”老叟直摇了摇头,叹着气说道。
“不是啊,我听说这家的孩子逃了出来,是孩子的母亲奋力将他救出来的,但这位母亲就不幸了,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中葬身了火海。”严和还没从老叟的话中反应过来,这时两个中年男子向他们走了过来,其中的一个中年男子边走边说道,“可怜呀,那孩子不过七岁的样子,如今父母双亡又无家可归,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您是不是见过那孩子,那孩子现在在哪?”严和总算是听到了一点好的消息,于是迫不及待地插嘴问道。
“这位先生,你刚才没听到我说话吗?我说的是‘听说’,‘听说’就是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我又怎么知道那孩子在哪?”说话的那位中年男子先是打量了一下严和,然后才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严和一脸失望地转过身去,久久地凝视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周信除了静静地候在一旁别的什么也做不了。期间另一位中年男子几次张了张嘴都没能说得上话,见大家都没再说话,早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说道,有些幸灾乐祸。
“所以说老天是公平的,它从来不会偏袒任何人,虽说富人有钱吧,但也无力左右命运的安排,依我说做个穷人也没什么不好,就拿我来说,虽然我什么也没有但至少我现在还好好的活着。”
“哈哈,我还是头一次听人将‘穷’说得那么的理直气壮。”首先开口说话的那位中年男子笑道,然后接着他同伴的话题往下说道,“不过说真的,也不知道这个家人犯了什么太岁,男主人在自己开的窑场里葬身窑炉,接着自己的妻子又被大火烧死,夫妻俩竟然都没能过得了火这一关。”
后来说话的那位中年男子立刻向他的同伴说道:“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吧。”然后向大家靠拢了过来,像说秘密一样地跟大家说道:“不知道大家听说过‘活人祭窑’没有?”说到这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向大家扫视了一眼,继续讲道:“前阵子皇上不是颁下圣旨要求天下瓷匠烧制天青色嘛,结果很多的瓷匠都因此事哐铛入了狱。这家男主人和他的师兄也奉命烧制天青色,他们都非常清楚这其中的利害,烧不出来就要入狱,烧得出来便可以立功,因为师弟的能力比师兄强,师兄怕师弟抢了功劳可是又苦于自己能力有限,就在这位师兄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得知以活人祭窑可以烧出天青色,便信以为真,于是趁男主人不注意的时候将他推进了窑炉。男主人这一死,功劳就都是他的了,还可以顺便霸占了窑场,真可谓是一举两得。所以我说什么来着,做个平庸之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招人嫉妒引来杀身之祸。”他为自己这番声情并茂的演说笑了笑,马上又煞有介事地补充了一句,“说不定前天晚上的那场大火也是他放的。”
“喂——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周信对说话的这位中年男子生气地吼道。要不是严和拦着,周信又怎么可能一直忍到中年男子把话说完。
“你什么人,又没说你?”刚才说话的这位中年男子不服气,立刻反驳道。
周信不甘示弱,想要跟这位中年男子理论,严和再次制止了他。周信实在不能理解严和为什么能这么沉得住气,心里仍旧愤愤不平。
严和向老叟作了个揖后重新上了台阶来到大门前,伸手轻轻一推将门推开后快步地踱了进去,周信紧随他的后面。正如老叟所说的那样,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眼前能看到的就只剩下烧黑了的断墙残壁和满地的焦土。严和不敢想象人当时困在这样一场大火里的场面有多么的惨烈,现在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出了“李园”后,周信什么也不问,拉着马车一直静静地跟在严和的后面走,走了一段路后,严和停下来对周信说道:
“周信,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去吧。”
“先生这是要赶我走吗?”周信被严和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下了一跳,他慌张地问道。
“我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找人,刚才那个中年男子说有个孩子从大火里逃了出来,那个孩子很可能是师弟师妹的,我得要找到他,这是我唯一能帮师弟师妹做的事了。”严和耐心地说道。
“我可以帮着先生一起找。”听到严和并没有要赶自己的意思,周信立刻放松了下来,激动地说道。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得正视一个问题,我从来没见师弟师妹的孩子,都不知道那孩子长什么样,要找起来的话无疑是大海捞针,这种情况下,我连自己都不确定需要找多长时间,你要是跟着我的话只会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严和面露难色地说道,说完后再次向周信劝道,“周信,回去吧。”
周信一言不发,放下手中的缰绳让马车留在原地,然后大步走到人群中逢人就打听,可是当他想要向路人形容一下所找之人的模样时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再试了几次后只好无功而返。严和看到他垂头丧气地走过来,走过来后又假装很轻松的样子。
“我向别人打听一个人,自己却连那个人的模样都形容不出来,看来我帮不了先生的忙。”周信自嘲道,说完便从马车上取下了自己的包袱,然后向严和作揖说道,“先生,保重!”
严和看到周信转身离去时一脸失望又沮丧的表情,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最害怕这种离别的场面,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周信的步子迈得很小,跟从他身边走过的人比起来,他就像个失魂落魄的人,严和看着于心不忍,于是大声向他喊道:“周信,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你只需到汝河南岸找到‘瓷祥斋’,然后问那里的伙计就能找到我。”
“是,先生。”严和话音刚落,周信立刻回过头来高兴地回道,然后继续往前走去,这回他像只快乐的小鸟。
严和独自拉着马车走在各条大街小巷上,向来往的路人打听那孩子的下落,可是当他向路人形容孩子的样貌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也跟周信一样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严和现在才恍然明白过来,周信之所以对他说那番话除了为自己找个离开的理由外,最主要的是不想让他为难。
严和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条街后,来到了一条人流比较多的大街上,大街两边全是酒店和商铺,现在已接近黄昏,街灯都亮了起来。严和拉着马车准备去投宿,期间错过了几家酒店,再往前走这条街上就只剩下最后一家酒店了,他正想着要不要回头,突然有个店小二装扮的青年男子跑过来殷勤地询问他是否要住店,他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打听一下孩子的下落,于是他问店小二有没有见过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当店小二回答见过时,严和马上又问在哪见过,店小二却不说话了,谁知这店小二虽身材矮小看着又老实巴交的样子,却是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他转动了下眼珠子,竟要严和以住店来交换信息,严和想都没想便答应了,反正他也正要找地方住宿。
到达酒店之前的这一路上,店小二的嘴巴都没停过,据他所讲:他们的酒店是这一片区最好的酒店,酒店有三层,一楼供住客吃饭,二楼三楼为客房,后院有马厩,可供来往的客商安置马匹。住客足不出户就可以解决了吃住的问题,而且服务还周到,只要有需要随传随到,平时跑个腿也绝无二话。
严和到柜台办理入住手续,店小二就将严和带来的马车拉到后院安置去了。等店小二回来的时候,严和早已在柜台边上等着他。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在哪见过那孩子了吧?”严和地迎上前来着急地问道。
“我先带先生去客房吧。”店小二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先告诉我。”严和坚持说道。
“喏,你看到了对面那家包子铺吧,那天上午,我在门外招揽客户的时候,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在对面那家包子铺偷包子,不巧被店主发现后要抓他,幸亏他跑得快,要不然被店主逮到非揍得他满地找牙不可,后来那小孩又来偷过几次,但都没被发现。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店小二拗不过严和,便将严和带到门外来,然后指着对面的一家商铺对严和说道,严和静静地看着对面不说话,店小二多了一句嘴,又说道,“不过,恕在下直言,先生找人竟然不知道要找的人长什么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甚至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就凭一个不确切的年龄找人,这不是等同于大海捞针吗?”
“你刚才说那孩子来对面的包子铺偷过好几回?”严和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重复了一下店小二的那句话,问道。
“没错,可惜包子铺关门了,要不然你可以找那老板问一下。”店小二似乎明白了严和的意思,有些遗憾地说道,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想估计先生问了也是白问,先生要找的人应该不会是个小偷。”
“话不能这么说,如若不是因为饥饿,谁又会愿意做个小偷。”严和反对店小二这样的用词,反驳道。
这个时候,有几个住客从楼上下来吃饭,店小二赶紧过去招呼他们,只见他动作熟练地扯下那条搭在左肩上的白色抹布,快速地在桌子和椅子擦了擦后又重新将抹布搭回了左肩上,然后替他们各倒了一杯茶后便立刻了。他再次来到严和的身边,与严和交谈了一句后便领着严和到楼上的客房去了。
第二天,严和等到对面的包子铺开张后便走了过去,包子铺的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有些胖,满脸横肉,给人一种不太友善的感觉。等铺子前那几个买完包子的人离开后,严和才来到店主的面前。
“要包子还是馒头?”包子铺的店主低着头一边数着钱,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
“店家,我想向您打听个事。”严和向店主客客气气地说道。
“没空,没看到我正在忙吗?”店主仍旧头也不抬地说道,语气有些不近人情。
“我买包子。”严和立刻又说道。
“什么馅的?要几个?”听到有人要买包子,店主马上抬起头来问道,连说话的口吻都变得客气了很多。
“随便给我拿两个吧。”严和漫不经心地说道。
“两个包子六文钱。”店主立刻说道,边说便伸手去蒸笼里拿包子。
“店家,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严和趁此机会再次对店主说道。
“什么人?”店主问。
“一个七岁左右的孩子。”严和说。
“说具体点,七岁左右的孩子我见得多了,我怎么知道你要找的是哪一个?”店主一边把包好的包子递给严和,一边一脸正色地说道。
“之前在您这里偷过包子的那个孩子。”严和将包子接到手中,再次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说的是那个小贼?我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还没人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偷东西,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之后我又丢了几回包子,我还以为是活见鬼了,现在想想应该也是他偷的。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竟学别人偷东西,我看他最好为自己好好地祈祷一下,要是被我逮到的话,我敢保证我非得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店主咬牙切齿地说道,眼神中生出像是跟人有着深仇大恨一样的戾气。
“那么您知道他在哪吗?”严和问道。
“这位先生可真好笑,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再说我要是知道他在哪的话,”店主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说到这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看了严和一眼,继续说道,“你也许还不知道我的脾气,前面说过的话我一定说到做到。”
严和没再说话,放下买包子的六文钱后便离开了。
那天上午,严和正在客房里收拾东西准备退房的时候,店小二急急忙忙地来敲开了他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那个小孩又来偷对面包子铺的包子并被店主当场抓住了。严和听完后丢下还未收拾完的包袱夺门而出,店小二紧追在后面,到了门口后便没再跟着了,他还有其他的客人需要招呼。
严和从对面赶过来的时候,周围已聚集了不少的人,有人在看热闹,也有人看到孩子可怜便劝店主高抬贵手,可是店主哪里听得进旁人的意见,恶狠狠地揪着小男孩的衣领,并大声呵斥他松开那只握紧拳头的手。也许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店主才没有直接动粗。
“店家,之前偷你包子的就是这个孩子吗?”严和从人群中挤进来,问道。
“是你呀,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小贼是不是你要找的人。这小贼胆子也太大了,偷完一次又一次,真是冥顽不灵,我说过要是让我逮到的话,我绝对要让他好看。”店主一眼就认出了严和,不屑一顾地对他说道,然后又朝小男孩呵斥道,“小贼,快点松手,把偷的钱交出来。”
在是非面前,在事情没有得到真相之前,严和并不想偏袒任何一方,哪怕一方是个弱者。他在小男孩的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然后如长辈一般向他亲切地问道:“孩子,这位店家说你偷了他的钱,是真的吗?”
小男孩不说话,毫不胆怯地迎着严和的目光,眼中透着一股坚韧且不可动摇的眼神,这让严和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是他一时记不起来。
“他当然不敢承认,有哪个贼偷了东西会主动承认的。”店主不以为意地说道,为了证明并不是他在故意刁难或陷害这孩子,他又解释道,“有个买包子的人前脚刚放下几文钱,后脚这小贼一出现,钱立刻就不见了,不是他还会有谁?”
小男孩很镇定,始终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他似乎毫不在乎别人是否将他当贼,只是一直紧紧地握着拳头不肯松一下。严和定睛地看了看小男孩那只紧握的手后,心中突然有了应该从哪着手的主意,于是他说道:“孩子,看你把手握得紧紧的,我猜你的手里握着的一定是一件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我知道那不是钱,因为我相信你没有偷这位店家的钱,但是光我相信没用,关键是要让这位店家相信。店家不是我,他不会像我这样凭直觉就相信你,他也不是你,因为你有没有偷只有你自己清楚,所以在事情没有弄清楚真相之前他有权怀疑你,而你要做的就是如何让他相信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严和的这一番话果然有用,小男孩的脸上有了一丝动容,他会意地朝严和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打开了那只紧握的手,令大家都吃惊的是,他的手里握着的并非店主丢失的那几文钱,而是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青色瓷娃娃风铃。店主不相信更不服气,当即要求搜小男孩的身,可当他搜过之后依然没有找到那丢失的几文钱,这时大家都纷纷要求店主放了小男孩,可是店主仍不依不饶。
“他几次三番地偷我的包子,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店家想怎么样?”严和问道。
“要不这样的吧,我吃点亏,他把手上的那玩意儿给我,就当是赔偿,我便不再追究了。”店主说道,同时看着小男孩手上拿着的瓷娃娃风铃,竟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小男孩吓得赶紧将手中的瓷娃娃风铃重新攥紧在手里,然后快速地躲到了严和的身后,同时探出头来警觉地注视着店主的一举一动。
“他偷了你多少包子,我来赔给你。”严和果断地说道,店主犹豫不决,严和大概知道店主的心思,立刻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朝店主递了过去,并一脸正色地问道,“这些够不够?”
跟金钱相比任何东西都算不上什么,况且现在得到的比之前损失的也远远要多得多,店主没有理由拒绝,立刻从严和的手上接过了那锭沉甸甸的银子,然而他在转身走回铺子前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这小贼算是走运了,碰到了一位好人呐,可是好人会不会有好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