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得了名声蒙了冤
出了皇宫之后,知州仍替严和捏了一把汗,严和也深知自己的行为有些冒失,但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是成功地说服了皇上答应赦免之前收监的那些瓷匠。
知州要去拜访京城的老朋友,严和则要回“张公窑”。清早两个人在京城分别的时候,严和再次向知州表达了感激之情,知州让下属给严和雇了一辆用两匹马拉的马车。接近黄昏的时候,马车已来到了“张公窑”的大门前,严和从马车上下来后,马车夫便驾驶着马车原路返回了。
窑场的大门紧闭,严和敲了几下没人来开门,便试着用力推了推,门尽然没有锁。令严和感到的奇怪的是,从进大门开始一路走来他不但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甚至连个声音都没有听到,仿佛进入了一座孤窑,直到来到窑炉房前的那块空地上时才听到人打呼的声音。他寻声找去,发现看守大门的周信此刻正靠在祖师雕像的脚下呼呼地睡着觉,严和过去将他叫醒,他揉了揉眼睛发现是严和后兴奋地站了起来,同时激动地说道:
“我可算是把先生给盼回来了。”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睡觉?”严和看了看周信,问道,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疑惑地问道。“其他的人呢?”
“都走了,窑主都已经不在了,大家只好另谋出路。”周信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走?”严和听到周信这么一说对他不禁有些好奇,问道。
“我想跟着先生学习烧制瓷器。”周信毫不掩饰地答道。
“所以你是特意留下来等我的吗?你怎么知道我会再回到这里?”严和又问。
“我不知道,只能碰碰运气,因为我不想就这样放弃了。我在这里一直干着扫地兼看门的工作,其实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偶尔能借空闲之际去看看他们如何烧制瓷器也就心满意足了。直到先生来了之后,我见到先生对一件事竟如此的执着和专心,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不应该这样,倒不是我觉得这份工作不够体面,劳动不分贵贱嘛,我只是觉得人应该有远大一点的志向。”周信信誓旦旦地说道,他不敢看严和的眼睛,还特意走到了一边,怕万一严和嘲笑他。
“哦?你的远大志向是什么?”严和多了一句嘴,问他。
“不怕先生笑话,我想成为像先生这样的人。”周信走回到严和的面前,大大方方地说道。
“我也只是普通的人,有什么好学的。”严和不以为意,说道。
“先生做成了天下人都做不成的事,谁敢说先生普通。”周信说,这并不是奉承的话。
“做成了一件别人暂时没有做成的事,就觉得自己不普通了,觉得自己了不起了?”严和脸色一沉,有些不高兴地说道。
“先生,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严和的脸色和语气让周信立刻紧张了起来,忙作揖致歉。
“老实说,你是真的喜欢这门手艺还是因为别的?”严和见周信态度诚恳,便不好再板着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问他,等了一会儿,见周信迟迟回答不上来,随即又说道,“我看你还是另谋出路去吧。”
“先生,我是真的想跟您学艺。”严和说完便转身离开,没走出多远,周信突然在后面大声地喊住了他,严和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也不知道周信哪来的勇气和自信,他居然敢这么说,“先生也不希望您这一身的本领无人继承吧?”
“这个不用你操心。”严和最后再说了一句,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第二天早上,严和拉开门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周信正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打瞌睡,而这个时候周信也被开门的声音给惊醒了,他拍了拍屁股赶紧向严和迎了上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道歉。
“先生,对不起!”
“你在这里坐了一夜?”严和看到周信满脸困意有些于心不忍,便关心了一句。
“先生这是要离开吗?”周信看到严和的肩上挎着一个布包,急忙问道。
“是呀,师弟不在了,我也该走了。”严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良久才开口说道,然后又对着门静静地伫立了一会儿后才关上门离去。周信愣在原地一脸的失望和难过,几次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这时,严和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周信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我上次拉玛瑙石来的那辆马车找来,我们得尽早赶回城里去。”
“是,先生。”严和的话音刚落,周信便开心得几乎跳了起来,应了一声后快速地跑走了。
严和在后面慢慢地走出来,可是他等了很久都不见周信和马车,于是自己跑到马棚那边去找,等他走过去的时候,周信差不多给马车安好了车篷,车篷虽简单但也有模有样,方形木框架的外面是以草席作车幔,前面掀开帘子可供人进出。
“有了这个车篷,先生就不用被太阳晒了,而且还可以在里面稍作休息。”周信拍了拍车蓬高兴地说道。
“你倒是想得周到,也挺能干的。”严和夸他。
“先生过奖了,我现在就去把马牵出来套上车架,在这之前,我已经让马饱食了一顿,相信它有足够的脚力可以马不停蹄地带我们回到城里。”周信一边说一边走向马棚,他把马从马棚里牵出来的时候马的嘴里还在嚼着草料,等他将车架套牢在马背上后,掀开帘子又说道,“先生请上车。”
马车上铺有一张草席,草席下面垫了一层干草,踩在上面软绵绵的,严和上车后直接盘腿坐在草席上。周信在马车的前面坐下来后轻轻地扯了扯缰绳,驾驶着马车朝大门走去,出了大门后,周信勒停了马,下车来将大门锁上,然后又跳上马车扬鞭策马驾驶着马车扬长而去。
马奋力地向前奔跑,带着他们在林间小路上快速地行驶着。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好一阵,阳光从他们的身后照过来,穿过茂密的树林一直追着他们跑。严和将帘子卷了起来固定好,两个人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周信率先打破了平静。
“先生此番进京一定见到了皇上吧,皇上长什么样?”周信好奇地问道。
“皇上也是人,当然跟普通人一样。”昨晚的失眠加上车子的摇晃让严和有些昏昏欲睡,他努力地睁了睁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
“先生完成了皇上的心愿,皇上就没赏赐先生一点什么吗?”周信又问。
“你认为皇上该赏赐我什么?”严和不以为意地问道。
“至少是金银珠宝之类的吧。”周信不假思索地说道,然后又带开玩笑似地信口说道,“或者直接赏赐个官让先生来做。”
“你认为我能当什么官?官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严和仍不以为意地说道。严和平日里不是一个特别爱说话的人,也许是这一路上周信让他觉得放松的缘故,让他忍不住想要多聊一些。
“先生这就有所不知了吧,现在的官府买官卖官之风盛行,听说好多地方的官员都是通过买来的。既然别人都能通过买官来当官,先生为何就不能通过赏赐来当官呢?”周信不以为然地说道。
“我对当官不感兴趣。”严和说道,接着又问道,“你的这张嘴倒是挺能说会道的,不过以你的性格来说,你为何想要从事这种枯燥无味又无聊的制瓷手工业?”
“先生这么一说,我突然有个问题想问先生,先生怎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同意让我跟随您了?”周信立刻严肃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也许我只是想让你给我当个车夫而已呢。”严和故意说道,看到周信一脸失望的样子,立刻又说道,“言归正传,你的执着让我想起了我的师弟,也是同样的地方,那时我的师弟才八岁,虽然他还是个孩子,但是身上却有股顽强的毅力,为了让师傅收他为徒,大夏天一个人一直站在门外,就算是下大雨都不肯离去直到昏倒在地,师傅于心不忍便将他抱进了屋里,他在床上躺了两天才恢复过来。”
“吓死我了,原来先生也会开玩笑。”周信长舒了一口气,说道,接着又问道,“您的师弟就是这样被您的师傅收下为徒的吗?”
“那是后来的事了。”严和回道,但没有多说。
“你们师兄弟两个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周信又说。
“我们从小生活在一起,一起玩耍,一起跟着师傅学艺,就像亲兄弟一样。”严和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从前那些珍贵的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了出来,师弟的死让他再次陷入了悲痛之中。
“所以我说先生根本就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的人。”周信愤懑地说了一句。
“你何出此言?”严和听出了周信的言外之意,警觉地问道。
“先生离开后的那几天大家都在传……。”周信说道,刚说出几个字又停了下来,想了想,又说道,“算了,不说了,都是无稽之谈,反正我是绝对相信先生的。”
“是不是都在传:严和罔顾人命,为了烧出天青色竟以活人祭窑;严和名利熏心,不念师兄弟情义,不惜牺牲自己的师弟。”严和知道周信想说什么,他觉得没什么好回避的,他也不生气,“清者自清”,于是替他把话说完。
“先生怎么知道的?”周信立刻回头,惊讶地看着严和问道。
“注意前面!”严和赶紧提醒周信,周信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正在驾驶着马车,赶紧回过头去认真看路。接着,严和很平静地说道,“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了。”
“这件事传得这么的快,而且还传到了京城,肯定是有人在有预谋的散布谣言。”周信说道,边说边为自己精彩的分析点头,“肯定是这样的。”
严和没有说话,思绪飘到了他到皇宫进献天青釉玉壶春瓶的那个时候。
徽宗爱仍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刚从手上放下来的天青釉玉壶春瓶,然后站直了身子说道:“严和上前说话。”严和躬身移步上前来,眼睛始终不敢抬一下,徽宗大喜过望地说道:“全天下的瓷匠都没能做出朕想要的天青色,是你实现了朕的心愿,朕也满足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严和立刻跪了下来,紧张地说道:“草民不要任何赏赐,斗胆请皇上赦免了那些被收监的瓷匠。”徽宗一听脸色立刻僵住了,太监王顺立刻近前向严和怒斥道:“放肆,严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皇上提条件,皇上特例许你一愿,你不但不感念皇恩,反而得寸进尺。”徽宗不悦,立刻问道:“他们当中有你的亲戚或者朋友?”严和惶恐地答道:“没有。”徽宗满脸疑惑,又问:“那朕就奇怪了,他们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替他们求情?”严和突然被问住了,一时答不上话来,王顺斥道:“皇上问你话呢?”知州见状立刻走上前来,站在严和的身边向对徽宗拱手说道:“启禀皇上,微臣明白严和的意思,严和之所以这么做,他这是要用皇上给他的赏赐换那些瓷匠对皇上的感恩,如果皇上将他们放了,他们以及他们的家人必定会对皇上感恩戴德,时时刻刻感念皇上的恩情。”徽宗听后心情大悦,笑了笑,说道:“这么说严和不仅手艺精湛,还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听皇上这么一说,知州这才放下心来,又说道:“皇上明鉴。”要知道在这之前,一次次的失望让徽宗愤怒得差点就要将那些被收监的瓷匠通通杀掉。这个时候,太监王顺突然站出来说道:“皇上,据奴才所知,严和的为人并非皇上表面看到的这样,有人在传他严和名利熏心,不念师兄弟情义,为了烧出天青色不惜以自己的师弟祭窑。皇上,此等草菅人命之徒又岂能有善念,按大宋律令当斩。”徽宗大惊失色,倒不是因为这骇人的听闻,而是对“活人祭窑”的说法感到有些好奇,问道:“真有此事?”知州马上又慌了,再次为严和挺身而出,辩解道:“皇上明鉴,依臣之见,这应该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中伤严和而散布出来的谣言,严和对素昧平生的人都要救,试问他又怎么会忍心加害自己的师弟呢?况且如果以活人祭窑就能烧出天青色的话,之前的那些瓷匠早就实现了,民间有祭窑这一说法,但是‘活人祭窑’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徽宗点了点头,说道:“言之有理。”谁知王顺立刻又说道:“但是严和的师弟葬身窑炉是事实。”严和始终插不上话也无话可说,徽宗及时地打断了王顺的话,说道:“好啦,这事就不要再议了,朕不关心烧制天青色的方法与过程,朕要的是结果,至于严和,朕还需要他。”
“散布谣言的人无疑是窑场里的人,但是会是谁呢?先生到窑场来的时间并不长,以先生的为人先生是断不会与人结怨的,这个人为何要如此陷害先生?”马车将要爬上一座小山坡的时候,周信往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两鞭子,待马车平稳地通过小山坡重新回到平地上时,沉默了一阵后的周信嘴巴又闲不住了,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串,仿佛在推理一件案情,“那晚到底发了什么呢?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会跑到窑炉里去自焚,难道是中邪了?”
见严和许久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周信不确定他是没有听见还是睡着了,于是轻声问了一句:
“先生,您在听我说话吗?”
“周信,我们走了有多久了?”严和回过神来,往车外望了望,问道。
“先生,从太阳的高度来看,我们已经走了大概有两个时辰了。”周信抬头望了一眼天上太阳的位置,然后再看回前方,说道。此时马车正好经过一处空旷的阴凉之地,周信又问,“先生要停车休息一下吗?”
“如果马还能跑的话,那就继续赶路吧。”严和回道。
“先生打算怎么处置窑场?”周信换了个话题问道,想了一下,又向严和建议道,“先生何不将窑场继续开下去?”
“窑场是师弟的,我得问问我师妹的意见,毕竟她是师弟的妻子,处置权在她。”严和回道,关于周信问的第二个问题,严和顿时陷入了两难之中,他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道,“窑场是从师傅那里传承下来的,也是师弟多年的心血,我自然是希望窑场能继续开下去,可是这里的原料满足不了烧制天青色的条件。”
“按先生这么说的话,这的确是个两难的问题。”周信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
严和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