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名师高徒铸天青(3)
大概过了三天左右,严和拉着一辆装着几个大箱子的马车再次出现在了窑场的大门前,当时门是半掩着的,严和推来那半边门的时候,那个扫地兼看门的青年看见了他,惊讶得愣在了原地。
“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大门打开呀。”严和见那位青年像定住了一样,忙催促他。
“就先生一个人吗?”青年赶紧迎上来,同时探出头来往外瞧了瞧,没看到其他的人,于是问道。
“没错,就我一个人。”严和回答。
“马车也要进来吗?”青年又问。
“当然,马车上拉的这些东西很重,进去卸货比在这里要省力多了。”严和说道,接着又跟青年开了一句玩笑,笑道,“再说马也辛苦了一天,需要给它找个地方休息,我总不能卸磨杀驴吧。”
“先生,这是马,不是驴。”青年立刻纠正严和的说词。
“我就打一比方。”严和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
“先生,马车上拉的都是什么东西?”青年挠了挠头不再说话,赶紧将另一半门打开,过了一会儿,又好奇地问道。
“宝贝,都是宝贝,这次的成败可全靠它了。”严和笑着说道,说话的同时拍了拍马车上的木箱。
等马车进来后,青年将门关好,然后收起了他的好奇心,转而对严和说道:“先生一路辛苦,我来帮您驱车吧。”说着,便立即上前来替代严和牵住了马嘴边的缰绳,他们两个人分别站在马头的两侧,与马车并排朝里走去。
“我就说先生并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的人。”走了一段路后,青年终于忍不住有些愤懑不平地说道。
“哦?他们是怎么说我的?”青年的话立刻引起了严和的兴趣,严和面不改色,笑着问道。
“先生都不知道他们说得有多难听,都说先生是怕没脸见人所以就不声不响地逃走了。”青年越想越生气,说道。
“嗨!我还以为有多难听。”严和并不生气,依然笑道。
“先生不生气?”青年扭头看着严和,十分不解地问道。
“你为什么相信我?”严和也看着青年,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青年回过头来继续看向前方,摇了摇头说道,沉默了片刻,又说道,“但是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应该多一些信任。”
马车在手工坊前的那块空地上停了下来,现在是午后,大概大家都午休去了,到处见不到一个人。青年正想去叫人来帮忙卸货,严和拦住了他,两个人费了老大劲才将四个大木箱从马车上卸了下来,青年男子抓住马的缰绳转身欲走,严和突然喊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叫周信,‘信用’的‘信’。”青年立刻回过头来回道,说完转过身牵着马走了。
严和围着那四个大木箱走了一圈,然后开始在周围找可以撬开木箱盖的东西,他先从地上捡了一根木棍,放在手上掂了掂看了看,又到木箱上比划了一下,觉得不满意便扔掉了,于是又到草丛边捡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然后将石头对准木箱盖由下而上使劲地敲着,巨大的敲击声很快便将窑工一个个引了过来,当那些窑工看到严和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脸上的表情就跟周信刚才在门口见到他时一样。有一个木箱的盖子已经被打开了,所有的人都在为木箱里装着的东西感到好奇,这个时候他的师弟李思源也过来了。
“师兄,怎么是你?”李思源惊讶地问道。
“师弟,看我带来了什么。”严和指着已经打开了盖子的木箱里装着的石头激动地说道
“这不是玛瑙石吗?师兄不辞而别的这几天就是为这个?”李思源不以为意地说道,并未如他的师兄严和所预料的那样感到欣喜。
“这可不是普通的玛瑙石,它的纯度更高。”严和立即说道,为了重拾他师弟的信心,又进一步解释道,“我总结了一下上次失败的原因,因为玛瑙石的纯度不够,达不到降低釉烧制温度的效果,所以呈现不了颜色淡雅的天青色。”
“师兄所说的是有理论依据呢,还是这只不过是师兄的猜测而已?”李思源问道,对于他师兄所说的他并不感到乐观,甚至还很怀疑,于是又说道,“到目前为止,师兄都并未透露过关于‘玛瑙入釉’出处的半个字。”
“师弟就再相信我这一次吧。”严和绕过李思源的话题,不假思索地说道。
“比起什么都不做,或许这是唯一的机会了,就权当‘死马当做活马医’吧,除此之外,我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关于同样的话题,他的师兄再次选择了避而不谈,李思源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看了看他的师兄,然后勉强地说道。
严和这两天一直都在为釉料、支钉和火照的事忙碌,虽然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对于李思源来说很新鲜,但是除了师傅教的以外,李思源对其他的似乎并没有多大的兴趣。
支钉是严和根据他师傅的设想来做的。普通的瓷器底部都是无釉的,这是瓷器美中不足的地方,寻常人不大讲究这个,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实用大于美观。釉在高温时熔融会变成硬度高的半透明玻璃质物质,如果挂满釉直接入窑烧制,一定会使器皿粘在窑里。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张氏祖上就发明了支钉,采用裹足满釉支烧工艺便成了张氏制瓷绝技里面的一项绝活,不过自他的祖上之后就再没有用过此种工艺。后来张远在《张氏遗录》里提出了改造支钉的设想:直接在泥饼上做支钉,一个泥饼三个支钉,支钉上尖下圆呈山字形,采用耐高温瓷土制作,上了釉的瓷坯在装入匣钵之前,先将带有支钉的泥饼放入匣钵之中,再把瓷坯放在泥饼之上,出窑后将与瓷器底部黏连的支钉敲掉即可,用此种方法烧出来的瓷器无疑会更加的美观。
火照的设想正是两天前严和受了一位老叟的启示。那天,严和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在山脚下见到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叟蹲在一个火堆旁,出于好奇便走过去问老叟:“老人家,这么热的天,您围着一堆火干什么?”老叟看了一眼严和,一边专心地往火堆里舔柴,一边回答他:“年轻人,我在煮食物。”严和抬起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脸疑惑地问道:“老人家,您说您在煮食物,可是食物在哪?”老叟笑了笑,答道:“当然是在火堆下面。”接着用木棍从火堆里扒出了一个类似泥做的圆球来看了看。严和感到十分不解,于是又问道:“老人家,这个就是您在煮的食物?”老叟哈哈笑道:“年轻人,这是一团泥,不是吃的?”严和不在说话,找了一块石头坐在一旁休息,只见老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火堆里扒出一个泥球来看一看,每次扒出来的泥球都比前一次的颜色要深,严和又忍不住问道:“老人家这是何意?”老叟笑而不语,直到他最后一次从火堆里扒出来一个泥球看了看颜色后,才高兴地说道:“熟了”,接着他用木棍扒掉了火堆,露出一个大泥巴团,然后又用木棍敲开了大泥巴团,里面露出一只用荷叶包裹的鸡,鸡的香气四溢,严和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老人家先扯了一只鸡腿给严和,然后自己扯下另一只鸡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严和边吃边赞不绝口,同时又好奇地问道:“老人家是如何判断鸡有没有熟的?”老叟正好吃完了手上的那只鸡腿,用手背抹了一把嘴,然后一只手捡起最后扒出来的那个泥球,另一只手捡起包裹鸡的泥块,将两手的泥块放在一起对比给严和看,笑道:“看到没,包裹鸡的泥巴的颜色和这泥球的颜色是一样的,泥球熟了说明裹在大泥团里面的食物也熟了,这是我的经验。因为鸡被裹住了完全看不到,如果不去掉裹在外面的泥巴的话,我根本不知道鸡有没有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就想到了利用火照的方法来判断。”老叟说完,严和立刻恍然大悟,不禁对老叟的智慧伸出了大拇指。
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黑夜,窑炉房里只剩下严和与李思源两师兄弟以及两个火工四个人,其他的窑工都休息去了,两窑同时一起烧,这将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
严和在两个窑的窑床前端靠近窑门处各放了一个这两天赶制出来的火照,以便在观火孔里可以随时看到。火照是严和利用碗坯改造而来的,火照呈上平下尖状,上端有圆孔且施有和瓷坯一样的釉,下部尖端插在泥饼的槽内,每个泥饼上都插有数个火照。
“师兄,我们不如喝一杯吧?”李思源突然向他的师兄严和提议,接着又补充道,“此次过后,不知道我们师兄弟俩还有没有这个机会可以再在一起喝酒、聊天。”
“师弟是在担心吗?”严和皱着眉头问道。
“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李思源一脸愁容,叹道。
“那就喝点吧,等待是个漫长的过程,说不定酒精可以驱走心里的焦虑。”严和说道,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有过片刻的安宁。
“那就这么定了,我去拿酒来。”李思源立即说道。
现在是下半夜,李思源离开后,严和又来到两个窑炉前转了转,火膛里熊熊的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窑炉房。严和将长铁钩伸入观火孔内,用钩子钩住泥饼槽内插着的其中一个火照上端的圆孔将其钩了出来,仔细地观察了下釉色,看到颜色依然不对便将火照扔到了地上,这是继上半夜之后他第二次观察火照。李思源离开了大概两刻钟才把酒取来,师兄弟俩面对面坐在桌前一杯一杯地喝了起来,尽管严和一直在克制,可是喝着喝着就停不下来了,再喝了几杯后就埋头趴在了桌上,李思源伸手推了推严和,严和一动不动,李思源就只好自斟自饮了起来,结果两杯过后也在桌上趴了下来。
严和醒来的时候,他的师弟李思源仍在桌上趴着,看天色应该快天亮了,天边已露出鱼肚白色的曙光,并且渐渐地越来越明,严和将他的师弟摇醒。
“师弟这是困了还是醉了?”严和揉了揉两边的太阳穴,向他的师弟问道。
“我没醉。”李思源揉了揉眼睛,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将摆在面前的一个杯子摔到了地上。
“我看师弟八层是醉了,需要一碗醒酒茶。”严和笑道。
“我需要洗把脸。”李思源则说,然后离开了座位摇头换脑地朝外面走去,他来到一口装满了水的大水缸前弯腰捧了一把水往脸上抹了抹,接着又用双手撑在大水缸的沿上,将整张脸都沉入了水里,没过一会儿,他只觉得头像负了千斤重般往水下沉去,身体便立刻失去了重心,结果半个人都栽进了水里,他挣扎了几下后又重新站了起来,然后抹去脸上的水。
严和再看他的师弟时,他的师弟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滴水,惊慌失措地忙问道:
“师弟刚才发生了什么?”
“师兄不用担心,我只是想让自己更加清醒而已。”李思源向自己打趣道,然后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回到了窑炉房,站在他师兄的面前一本正经地问道:“师兄真觉得这次能成功吗?”
“大概能吧!”严和突然被问住了,在这之前他对自己还是有足够信心的,可是冷不丁被他的师弟这么一问,他的心里突然又有些不确定了,犹豫了一下,才迟迟地说出四个字来。
“看吧,其实师兄的心里也没有底。”李思源一脸沉重地说道,看见他的师兄一脸难色,突然又很认真地说道,“师兄,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老神仙告诉我,说用活人祭窑或许可以烧出天青色。”
“师弟说的是醉话吧,用活人祭窑荒谬至极,况且这只是一个梦,能信吗?”严和不满地说道。
“我信。”李思源突然严肃地说道,表情认真得没有要开玩笑的意思,停顿了一下,又向他的师兄问道,“师兄,你信命吗?”
严和愣了一下,迟疑之际,李思源继续说道:
“师兄,我们师兄弟俩之间的赌约还没有结束,我知道以前你是故意输给我的,不过这一次我要真真正正地赢你,我要用我的命来赌这一次,证明我李思源是不会永远都输给你的。”
对于李思源的话中所要表达的意思,严和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李思源早已转身向窑炉口跑去了,他推开正在火膛前添柴的火工,将封闭的窑门猛地撞开后走进了火海,严和想要上前阻止但为时已晚,火工倒在地上惊恐不已。严和随同在场的其中一位火工赶紧想办法灭火,另一名火工则跑去喊人了。等窑工陆陆续续赶来的时候,整个窑炉突然在一声巨响中坍塌了,当大家刨开倒塌在地面上的窑炉渣土的时候,他们并未找到李思源的尸骨,大家都一致认为尸骨已化成了灰烬。
严和绝望地掩面哀嚎。
天亮之后,昨晚的那名火工被换下休息去了,严和继续守在窑炉旁,虽然他已经熬了一整夜,但是悲恸使他完全忘掉了身上的倦意。等到中午的时候,严和再取出了一个火照来观色,这一次火照的颜色让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于是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后方才敢相信,这个颜色让他激动得拿着火照的那只手都有些颤抖,他立刻令火工去掉火膛里的柴火,随后一脸凝重地走到坍塌的那个窑炉前看了看,驻足停留了片刻后便转身离开了。
窑炉里的成品瓷器是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取出来的,严和从窑炉房回到住处后就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直到完全天黑了才点上灯,桌上放着两个他刚从窑炉房里带回来的玉壶春瓶,瓷瓶周身流淌着光芒,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也难掩熠熠之辉。严和坐在桌前静静地注视着那两个玉壶春瓶竟高兴不起来,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他的师弟李思源葬身窑炉的画面,以及他的师弟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他就这样一直呆呆地坐那里,而这一切正被窗外的一双眼睛偷偷地看着。
第二天一大早,汝州的知州带着一队官兵来到了“张公窑”。那时,严和有了一点困意刚躺下,有人匆匆赶来向他通报,等严和赶到窑炉房的时候,窑炉房前的那块空地上早已站满了人,官兵站一队,窑工站一队。
严和按照来向他通报的那个人的指示来到知州的面前,向知州作了一个揖。
“你是谁?”知州打量了一下严和,一脸疑惑地问道。
“回大人,我叫严和,是李思源的同门师兄。”严和回道。
“李思源人呢,他怎么没来?”知州往严和的身后望了一眼,没见到李思源本人,顿时心生不悦,急忙问道。
“我的师弟两天前去世了。”严和伤心地低声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知州听后十分震惊,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因为这个不是他要关心的,于是又赶紧问道,“皇上给的期限已到,天青色烧出来了吗?”
“回大人,我的师弟正是为了要完成皇上的这个心愿才劳累过度倒下的。”严和沉声回道。
“这么说他已成功地烧出了天青色?”知州也顾不上多问,兴奋地直接冲进了窑炉房里,然后指着眼前的一堆瓷器向跟在身后的严和问道,“是这些吗?”
“大人,这些都是残次品。”严和说道。
“真品呢,真品在哪里?”知州急了,连正眼都没瞧一下那些瓷器,便又急切地说道,“快拿来给本官,本官好进京复命。”
“大人可否把我带上,我想亲自面呈皇上。”严和向知州上前一步,镇定从容地向知州作揖说道。
“也罢,要是到时候皇上问到一些关于瓷器的专业问题,还是需要专业的人来解答,你是李思源的师兄,能力应该不在他之下。”知州这才把心放下来,同时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又说道,“就这么定了,一会儿你随本官一同上京”。
严和取来天青釉玉壶春瓶后,知州并没有要求看一眼,他不懂也不关心这个。在启程上京之前,知州令人将那些残次品全部砸碎。
“大人这是何意?”严和不明白,立刻上前制止,同时说道,“虽然那些都是残次品,但是件件都算得上是上等之品,砸掉了岂不是很可惜?”
“此次乃专为皇上烧制,皇上的御用之品民间又岂可拥有,正因为如此,所以除了那些被选中的之外,其他的通通都要当众销毁。”知州一脸正色道,句句都是绝无商量的语气。
严和不再说话。
严和刚到京城就立刻被传唤了到皇宫,严和小心翼翼地将天青釉玉壶春瓶呈给太监王顺,王顺再转呈给皇帝徽宗,徽宗将瓷瓶拿在手上仅仅看了一眼就被深深地迷住了。观其色,釉色青如天,温润柔美大气,犹如雨过天晴云破之处,给人一种高远辽阔的感觉和自由的遐想空间;观其纹,表面裂纹呈蝉翼纹细小开片;观其泽,釉汁肥润莹亮,有如堆脂、视如碧玉,“似玉非玉而胜似玉”。之后徽宗又爱不释手地反复欣赏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