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烟雨,我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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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名师高徒铸天青(2)

    严和住的是西厢房,对面东厢房是他的师弟李思源的起居室。此时正值夏季,屋外蝉的叫声从傍晚起就没停过,一阵一阵地闹得欢。天色已经很晚了,严和仍在油灯下挑灯夜读,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名叫《张氏遗录》的书,此书由他的师傅张远结合张家世代相传的一本笔录里的内容整理编纂而成,书上记载了自祖上起张氏几代人的制瓷经历,他的师傅张远这些年苦心钻研出来的制瓷要领和心得,以及他的师傅提出来的诸多没有来得及实践的设想。他的师傅完成了此书后便亲手交给了他,告诉他书本上的东西都只是理论,要想让理论变成现实还得需要通过实践,并叮嘱他不要改变了刻苦钻研的初心。期间严和去上了一趟厕所,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对面东厢房的灯还亮着,透过窗户能清楚地看到师弟李思源的身影,回屋的时候他本想上前去打个招呼,但转念一想又打消了此念头,回到屋里后便熄灯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严和刚要出门,便碰上一中年男子来给他送早餐,中年男子先是很有礼貌的向他问候了一声,接着便传话叫他吃完早餐后到手工坊去,说他的师弟李思源在那里等着他。早餐包括一碗热气腾腾的粥、一碟配菜、几个馒头,严和想都没想当即端起碗大口吸了几口粥,然后抓起一个馒头便扬长而去了。

    严和出现在手工坊的时候,那里已经围了不少的人,那些人看到严和来了便自发地让出一条道来,严和穿过人群来到手工坊的中央,看到他的师弟李思源一手托着下巴站在一个炼泥池边,池里有几个光着膀子的青年卷起了裤腿赤脚在泥上使劲地来回踩着。这样做除了可以增加陶土的韧性,更重要的是要将泥里的空气排除,否则烧成后极易产生气泡。

    “看来师弟还是将我的话听进去了。”严和一边向李思源走去,一边笑道。

    李思源听到他的师兄严和的说话声,立刻向他看了过来,同时忙向他招手说道:“师兄可算是来了,过来,快过来,看看他们练的泥怎么样,你给指点指点?”说完,眼睛又回到了炼泥池里,等了一下又对他的工匠说道:“告诉你们,你们的福气来了,师兄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可以随时向他请教,若能得到师兄的亲手指点,说不定将来有可能成为一代名匠。”

    炼泥是一件最基础的事,他的师弟李思源却以此来抬高他,让他一时不知所措,严和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接着又在师弟李思源以及众人的催促声中来到了炼泥池边,他蹲下来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揪了一小块泥,捻了捻又仔细看了看,皱着眉头说道:“这个泥料粘性和韧性都不够,不是做上等瓷器的好材料。”

    “我们一直用的都是这种陶土,烧制出来的瓷器也并不差,师兄何出此言?”李思源心头一紧,十分不解地问道。

    “师弟听说过君王瓷吗?”严和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不慌不忙地向他的师弟问道,见他的师弟回答不上来,他立刻又说,“君王瓷即专供皇帝及皇族使用的御窑瓷,与普通瓷器最大的差别在于,用料之讲究,技艺之精湛,器型之美观。师弟想想,皇家用品何等尊贵,岂是一般的原料所制,所以用现在的这些泥料烧制出来的瓷器只能算是普通的瓷器。”

    “以师兄之意,这就是我烧不出天青色的原因?”李思源好像一下明白了过来,诧异地问道。

    “制约的因素有很多,我也说不准,但原料是其中之一。”严和面露难色,发出感慨。

    “这么说就算是解决了原料的问题,也还是烧不出天青色,对吗,师兄?”李思源感到十分的迷茫,但心里同时又十分的明朗,“玛瑙入釉”、“君王瓷”等新鲜的词汇不断地刷新着他的认知,他越来越觉得他师兄的身上有着越来越多的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这件事的确难办,不过在难办也总得要想办法解决,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原料的问题。”严和镇定地说道。他的师弟李思源突然不再坚持自己的观点了,这一点倒是让他感到有些意外,按照他师弟以前的脾性,就算只有三分理也非要论出七分来才肯罢休。

    “师兄认为到哪里可以找到上等的制瓷原料?”李思源好奇地问道。

    “我现在也没有头绪。”严和摇了摇头,回道。

    李思源的心里还装着另一件事,这件事如鲠在喉,让他忍不住要一吐为快,他看着满池的陶泥说道:“我还想着今天要跟师兄来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师兄说以前都是故意让着我,所以我才侥幸获胜,所以……。”后面没说出来的内容是关于他们师妹的,关于这一点,他们师兄弟俩都一样,说到有关他们师妹的时候都戛然而止。

    “我说过这话?”严和一听,紧张地问道,不过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很是自信地说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喝酒的那天晚上师兄当着大家的面亲口所说,师兄难道忘记了?”李思源提醒他的师兄。

    “是啊,是啊,大师兄当时喝了很多酒,然后就说了那些话,我们大家都可以作证的。”有几个人笑着围上来插话,不过他们都只是实话实说,并没有偏袒谁和针对谁的意思。

    “真说过?”看到大家都出来作证,且语气又十分坚定,严和不得不重视起来,立即凑到他师弟李思源的耳边小声地问道,“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师兄不记得了也不要紧,只要师兄记得我们接下来的一场约定就行了。”李思源一本正经地说道,说完便要先行离开,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说道,“我想师兄不会忘记的,对吧?”

    严和以为他的师弟是因为生气才这样说的,当即就悔恨自己当时不该喝那么多的酒,于是赶紧向他的师弟道歉:“师弟,那都是酒后之言不足为信,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等他把话说完的时候,他的师弟早已走远了。

    这些天,晚上严和对着那本《张氏遗录》研究至深夜,白天则四处寻找优质的制瓷原料。第一天由他的师弟李思源陪同,两个人围绕着附近的几座山仔仔细细地勘察着每一处的土质,之后他的师弟对此产生了怀疑选择了放弃,但他仍坚持了下来。到了第四天,他终于在几座山中较矮的那座山的半山腰找到了质纯的高岭土,据《张氏遗录》记载,质纯的高岭土洁白细腻、松软土状,其粘性和韧性都强过一般的陶土,且泥土的气孔小不容易储存空气,具有良好的可塑性和耐火性等性质,是烧制上等瓷器的不二之选原料。当天,严和便带了一抔泥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同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给了他的师弟李思源,李思源对那些泥土虽是半信半疑,但是并没有说什么,当即组织了数名强壮的工匠上山采石。

    土石拉回来之后,接下来的粉碎、过滤和炼泥等工作便由工匠来完成了。严和从山上回来后便倒在床上睡着了,也许是太累了的缘故,他连晚饭都没有吃便一觉睡到了天亮。第二天上午,等他来到手工坊的时候,工匠已经将泥炼得差不多了,他还像那天一样,蹲下来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揪了一小块泥,捻了捻又仔细看了看,这时正巧他的师弟李思源也赶了过来。

    “师兄,这些陶土怎么样?”李思源走到严和的身边,也蹲了下来,迫不及待地问道。

    “师弟,可以开工了。”严和拍了拍手站起来说道,同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么说,我和师兄的约定也可以正式开始了。”李思源也立刻站了起来,随即说道。

    严和的脸上强挤出一个笑来,但是没有说话,尽管他不大情愿,但是看这个情形已由不得他。既然不说话那就表示已默认,在场的工匠开始欢欣雀跃,他们当中甚至有人迅速地跑到了外面去广而告之。没过一会儿,几乎所有的工匠都赶了过来,将手工坊围得水泄不通,都想亲眼目睹这一场来自高手之间的对决。

    师兄弟两个面前各有一架手摇式陶车,整个陶车落于地下,陶车由旋轮、轴顶帽、轴、腹杆、荡箍组成,旋轮为圆形木板,轴顶帽嵌于旋轮背面中心部,覆置在插埋于土中的直轴顶端,荡箍套置于轴下部,腹杆安置在轴两侧起平衡定位的作用。另外,这项工作还需要专门由一个人来拨动旋轮,使之快速持久运动。

    各自从围观的人群中找好了为自己拨动旋轮的人手后,师兄弟俩都撸起了袖子分别坐于自己面前的旋轮前,两腿分居旋轮两侧。他们首先取了适量的胎泥置于旋轮的中心点,并使胎泥与旋轮紧密贴合,接着双手用水沾湿,待旋轮高速旋转后,双肘顶在腿部膝盖位置,双手将胎泥上下反复揉合调节胎泥的软硬程度;当胎泥在旋轮上找好了中心后,用大拇指指腹向下倾斜45°角往里扣,随后便出现了器型的雏形;开口完成之后,他们又通过双手的挤压将胎泥由下往上拔高,在拔高的过程中,拨动旋轮的人配合着将速度降下来;很快他们都完成了一个完整的器型,最后由小向大的方向反复修整器型的外壁,他们都在不借助工具的情况下仅徒手就将器型的外表修得如打磨了一般光滑,侧面的弧线造型也更加的圆润。

    在规定的时间内,师弟完成同样数量的泥胚所花的时间要比师兄短一些,也就是说,在拉胚这一方面师弟显然要略胜一筹。

    “师兄承让了。”李思源对他的师兄笑道。

    “师弟过谦了。”严和也笑道。

    “看来师兄这些年没怎么在手工上花时间,都有些退步了。”李思源继续笑道,眼神中掠过一丝得意的神色。

    “不怕师弟取笑,在这方面我本来就一直都不如师弟。”严和大大方方地说道,突然想起小时候第一次学艺的事,又说道,“不知道师弟是否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第一次跟师傅学拉胚的事?师弟心灵手巧,做什么事都很容易上手,基本上只要师傅示范一遍就会了,但是我就不行,我的接受能力比较差,就光拉胚这一项我整整学了三个月才勉强学好,而师弟却只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但是师兄很勤奋也肯下功夫,能做到三个月‘天天如一日’练习同一样东西,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李思源说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模棱两可,让人分辨不出是恭维还是嘲笑。

    严和笑而不语。

    素烧完成后便是上釉,严和跟他的师弟李思源商量,决定尝试以玛瑙入釉,可是玛瑙是名贵的矿石,不容易找到,摆在他面前的还有另一个难题,虽然书中有记载他师傅的祖上以玛瑙入釉成功地烧制出了君王瓷,但是书中并未提到釉料中玛瑙的配比,只是简单地概述了玛瑙入釉的几个原因:第一,北方属于高温窑,烧制温度高会导致瓷胎颜色重,但是玛瑙入釉可以降低釉的烧制温度,同时也能制约瓷胎的颜色。第二,如果在釉料中不加玛瑙的情况下降低烧制温度以达到减淡瓷胎颜色的目的,那么釉料就会烧不透,胎也欠烧,但是高温下又容易烧成玻璃质釉,不具备乳浊型的玉质感品质。第三:以玛瑙入釉,能将窑温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这个范围内的温度又恰巧可以促进瓷釉析晶,使晶体形状由“点”开“花”,此一过程恰与天然名石肌理的生成规律如出一辙,层次感非常丰富多变。

    就像寻找高岭土一样,严和很快便找到了玛瑙石,只不过玛瑙石的采集相对要困难一些。然而,釉料中加入了玛瑙后烧制出来的瓷器正如大家所担心的那样,他们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天青色。

    李思源倒是看得开,他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一开始他就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因此也就无所谓失望。

    当天晚上,严和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他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失败在逃避,没有人可以嘲笑他,因为自他师傅张远的祖上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以玛瑙入釉成功烧出过君王瓷。相反,他是在进行深刻的自我反思,之前他分别按照玛瑙不同的配比做了几份釉料进行烧制,但是就算配比最高的那一份釉料烧出来的瓷器颜色也依然偏重,这是何故?他分析,还是釉烧制温度过高的原因,于是他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测,认为是玛瑙石的纯度不够影响了降低釉烧制温度的效果,想到这里他便完全没有了睡意,只好躺在床上静静地等着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严和便拿上包袱离开了,因为走得太急,他没有来得及给他的师弟李思源留下任何的信息。严和突然不辞而别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窑场,工匠们开始在私底下议论,有说好的也有说话难听的,有人说严和怕没脸见人所以不声不响地逃走了,也有人相信严和并不是那样的人。

    李思源则愁眉不展,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捉摸不透他的这个师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