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名师高徒铸天青(1)
严和雇了一辆马车赶了大半天的路,终于来到了一处自己曾经熟悉而现在又感到陌生的地方,眼前是一座具有相当规模的庭院,若不是他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绝对会误认为是自己走错了地方,他离开这里已经差不多十年了,原来这里只不过是几间以茅草简单搭建起来的小作坊,四周茂林修竹,如今小作坊发展到这般规模,除了用“主人能干”四字来形容,恐怕再也找不到其它合适的字眼。现在离太阳下山还有几个时辰,马车夫驾驶着马车绝尘而去,留下严和一人单独站在四周被高墙围起来的窑场大门前,太阳光从他的身后照到大门的牌匾上,牌匾上“张公窑”三个黑色的大字熠熠生辉。
“张公”是师傅张远的名讳,师弟李思源以此作为窑场的名字,想必是要以此来表达不忘师恩的情意。
严和想着,把挎在右肩上的包袱肩带往肩膀内侧挪了挪,然后上前叩响了大门的门环。
“你是谁?这里可不是能随便乱进的地方。”过来开门的是一位青年小子,他手里拿着一柄扫把,刚才定是在打扫卫生。他用异样的目光扫了严和一眼,然后严肃地说道。
“你是看门的还是扫地的?”严和故意问道。
“都归我管。”青年小子立刻回道,他的脑子转得很快,好像听出了严和话里的意思,于是又自带自豪感地说道,“你若想进去,得要先经过我。”
“我认识这里的窑主李思源。”严和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认识我们窑主?”青年小子疑惑地问道。
“当然认识。”严和回答,他不想为难这个青年小子,便礼貌地说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严和找他。”
“等着吧。”出于对严和礼貌的回敬,青年小子没有把门关上,丢下扫把后疾步往里走去。
没过多久,李思源便急急忙忙地朝场门口赶来,在见到大门口有个人影后大老远就喊道:
“严师兄,是你吗?”
“是我,李师弟。”
严和也立即回应着对方,同时推开门朝李思源赶来的方向迎上去。双方在见到彼此的那一刻激动地相拥了在一起,同时亲切地相互打着招呼。
“严师兄。”
“李师弟。”
“师兄已经有十年没有到过这里来了,今天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这里?”两个人结束了拥抱之后,李思源端视着师兄严和,很是纳闷地问道。
“前两天师妹写信告诉我,说师弟遇到了困难,要我务必来帮师弟一起度过难关。”严和回答。
“师妹也是,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李思源有些不悦地说道,这话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故意要让对方听到。
“师弟别怪师妹,师妹也是因为关心你才会擅作主张。”严和听得出师弟李思源在抱怨,立刻站出来替师妹说话。
“我当然知道师妹关心我,我也没有要怪她的意思,我只是怕耽误了师兄自己的事,再说,要向师兄求助也应该是由我来出面才对。”李思源一脸正色道,说话的语气中仍带有一丝抱怨。
“可是我觉得师弟似乎并不想找我帮忙。”严和直言道。他本想再说:如果师弟真想找我帮忙的话,早就给我来信了,哪会轮到师妹出面,而且还是在师弟不知情的情况下。然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出来的这句话带有明显的针对性,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于是又解释道,“师弟是个聪明能干的人,从小做任何事都不愿意假手于人,凡事都是自己想办法自己解决,自然不会想到找我。”
“师兄这是在取笑我,还是在埋怨我?”李思源笑道,但是笑得有些勉强。
窑场一眼望不到头,青砖瓦房散落在葱郁的竹林里若隐若现,一路走来,忙碌的工匠随处可见,呈现出一派繁忙的景象。
“师弟不必自谦,师傅当初把这里交给你的时候还是一个简陋的小作坊,如今从窑场的盛况来看,师傅当初把这里交给你是对的。”严和由衷地说道。
说话的这一会儿功夫,师兄弟俩已来到了一处房舍前,房舍位于窑场的最左侧,所处的位置相对来说比较隐蔽,这里便是他们师兄弟妹三个人小时候一起住过的地方。严和清楚的记得,这里跟他十年前离开时一样,房舍的左侧和后面的那片竹子以及门前的那颗大香樟树还在,只不过原来朱红漆的大门已经不红了,但是门上两个大铜环却仍是晶光铮亮,显然是经常被人触摸的缘故。
这一晚,李思源大摆筵席宴请师兄严和,并让所有的工匠都来作陪,师兄弟俩单独一桌,每一桌都备有酒水,平常的时候工匠是不允许喝酒的,此时大家才知道严和是窑主李思源的师兄,便都亲切地尊称他为大师兄,而且大家也都清楚,此刻大家能破例喝上酒全是沾了他的光。李思源一时兴起,要大家都来给他的师兄严和敬酒,大家轰声答应,纷纷端着大碗酒上来。严和本身不是个好酒的人,平时都是滴酒不沾,此时他又不好拒绝了大伙的一片热情,当下学着大家的样酒到碗干,几大碗酒下肚后,酒气涌将上来,将身前的碗筷都打翻到了地上。有几个人当即说道:“大师兄醉了,应该给他喝杯热茶醒醒酒。”李思源却笑道:“这点酒算什么,我和师兄是要一醉方休的。”说着又给严和斟满了一碗酒。酒过三巡之后不胜酒力的人都醉了,大家都知道他们的窑主李思源烧制瓷器的技艺堪称一绝,心里好奇作为他的师兄技艺又当如何,于是几个大脑被酒精麻痹了七八分的人都纷纷说道:“大师兄和李窑主同出一门,李窑主的技艺我们见识过了,大师兄的技艺如何,不知道我们是否有幸可以见识一下?”另有人跟着说道:“他们师兄俩如果能对决一场,那岂不是更有看头?”李思源醉眼惺忪,酒意也已有七八分了,朝那说话的那几个人指了指,同时口齿不清地笑道:“你们休想挑拨我们师兄弟两个的感情,不过实话告诉你们吧,我们师兄弟俩很早之前就已经比试过了,我输了,但不是我不如师弟,要不是我每次都故意让着师弟,师弟又怎么能处处都胜过我,师妹也就不会……。”说到这的时候,酒气突然从胃里返上来,他大打了一个嗝,紧接着发出了一阵干呕,后面想要说的话便就此打住了,然后又站起来找酒,一边忙摆手一边朝他的师弟李思源说道:“不说了,不说了。来,师弟,我们接着喝,说好要一醉方休的。”
严和这一醉直到次日午后才醒来,他不知自己昨晚是怎么躺到床上的,当时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了。起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欲裂,自己独睡的这一屋是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屋子里的家具和床还是和原来一样,连位置都没有移动过,床单被褥都很干净。他踱出房间,满屋子都没有瞧见师弟李思源的身影,走出屋子外面安静得很,只有几只鸟在香樟树上欢快地叫了几声,然后又追逐着飞到附近的竹林上去了。严和朝着有烟囱的方向快步走去,只见六七名男子正在晾胚房里赌骰子,他挤身进去,那几名男子一见是严和,立刻停了下来向他打招呼并关心他昨晚是否睡得好,严和却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干活而躲在这里赌博。从那几个工匠的口中,严和得知师弟李思源接连数天都不给工匠派活,而他自己则跑到对面的山顶上去,一待差不多就是半天。
山路陡峭难走,严和废了老大劲才爬上山顶,来到山顶的时候,他已累得不行,不得不将双手支撑在双膝上弯着腰缓了缓,之后又在山顶上找了一大圈才发现师弟李思源的身影。严和这边心急火燎,李思源却完全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
“师弟可真悠闲,这个时候不在窑场里忙碌,却跑到这山顶上来欣赏风光。”严和一边向李思源走来,一边极为不满地大声说道。
“师兄是怎么找到这的?”等严和来到了身边后,李思源才不慌不忙地说道,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他的师兄,仍旧静静地望着西北方向。
“工匠说师弟这几天都没有给他们派活,而自己则跑到这山上来,这是为何?”严和问。
“前段时间大家都太辛苦了,所以我就让大家休息几天。”李思源淡淡地说道。
“那师弟呢,师弟这个时候还能闲得下来?别忘了,留给师弟的时间不多了。”李思源的说辞显然有些言不由衷,严和愈发的不满了,再次向他的师弟批评道。
“我以为师兄这会儿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李思源漫不经心地说道。
“师弟这是何意?难道师弟认为我来这里是为跟师弟叙叙旧的?”李思源的话让严和大吃一惊,严和瞪大了眼睛说道。
“师兄不会天真的以为凭着一股冲劲就可以烧出天青色来吧?”李思源扭头看向他的师兄严和,神情漠然地说道。
“师弟未免太悲观了,一个人也许不行,可是我们有两个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严和并不苟同师弟李思源的观点,向他反驳道。
“师兄可别忘了,我们可是同一个师傅教的,师兄会的我都会,而且论经验我比师兄更丰富,难道师兄觉得只要我们两个人的能力相结合就会超出现有的能力范围?师兄醒醒吧,这不是二大于一的算数。”李思源不以为意地说道。
“师弟这是怎么了,这可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从前认识的师弟敢打敢拼,做什么事情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从不轻言放弃。”
严和怒了,对师弟李思源严厉地批评道。他本以为他的一番义正言辞能敲醒他的师弟,可是他的师弟却像醒不过来似的继续“装睡”。他的师弟毫无生气地说道:
“人是会变的嘛,况且师兄刚才也说了那是从前的我。”
“哈——哈——哈!”严和突然发笑,心想:这还是他认识的师弟吗?那个自尊心极强且从不服输的师弟哪去了?难道一个人的信念在时间和困境面前就这么如此的不堪一击吗?
“师兄为何发笑?”李思源扭头看向严和,十分不解地问道。
“我笑师弟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自己学到的就是师傅的全部。”严和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对他的师弟李思源一番嘲讽。
“难道不是吗?”严和的话无疑引起了李思源的猜疑,李思源如梦中惊醒,立即问道。
严和的话成功地唤醒了一直在“装睡”中的李思源,为了让他彻底地“醒过来”,严和打算再给他“打一剂强行针”,于是不慌不忙地说道:“玛瑙入釉,师弟听说过吗?”严和曾听他的师傅张远讲过:天底下最好的瓷器当属君王瓷,君王瓷即皇帝的御窑瓷,是指专供皇家使用的瓷器,君王瓷与其他普通瓷器最大的区别在于,其用料之讲究,技艺之精湛,器型之美观。他师傅的祖上是前朝周世宗御窑的工匠,曾以玛瑙入釉烧制出了一种独特的青瓷,青瓷色泽青如天,釉汁肥润莹亮,有如堆脂、视如碧玉,有“似玉非玉而胜似玉”的美称,因为深受周世宗的喜爱而成为御用瓷。前朝灭亡后张家人曾尝试以玛瑙入釉想要再次烧出同样的青瓷,但是因为先辈都是以口头传授技艺,致使后辈不得要领就再也没有成功过,之后因为玛瑙石名贵使得烧制成本过高,便不再以玛瑙入釉。
“从未听说过釉水中加入玛瑙的,这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师傅可从来没有提到过。”严和大为吃惊,不过很快他又镇定了下来,说道,“如果师傅真有说过的话,我不可能不知道,师兄是从哪里听来的?”
对于师弟李思源提出的一连串的问题,严和一个都没有回答,只是说道:“想知道的话就让我看到从前的那个师弟。”但没有多说,说完后就自行先下山去了。
李思源望着师兄严和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玛瑙入釉”四个字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稀奇了,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有很多的未知,一股强烈的求知欲再次点燃了他内心那把熄灭了的火焰,他脸上的表情又渐渐地舒展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