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迫在眉睫的两难
那天,有个自称李思源家仆的男子出现在严府外,男子按照吩咐将信亲自交到了严和的手里后才匆匆离去。厅堂大门正对的墙下靠墙放着一条供桌,紧靠着供桌放着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边各放着一把太师椅,严和端坐在右侧的那把太师椅上,表情凝重地看着手里的信愣是发呆了好一阵,自从他的恩师张远去世后,他和师弟、师妹就几乎断了往来,算一算至今足足有十年了。信封上写着“严和亲启”四个字,严和能确定这是他师妹的笔迹,用手将那四个字轻轻地挨个抚摸了一遍,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将信拆开了来看,信上说:严和大师兄近来可好,十年未见甚是想念,然思念之情容日后相见之时再诉,眼前有一燃眉之急,师兄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困难,务必请大师兄施以援手,师兄好面子不敢向大师兄开口,只好我来出面,望大师兄见谅,不胜感激!此外,那里曾是大师兄生活过的地方,相信大师兄心中也有重回故地的心愿。
虽然信上并没有提到是何事,但是严和的心里却早已有数。信上“重回故地”四个字令他百感交集,他不禁皱紧了眉头,当他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不胜感激”四字上时,阵阵的伤感忽然莫名地占据了他的心头,师妹的客气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
这个时候,他的夫人范氏愁眉不展地从后屋走了进来,她本想过来跟丈夫商量一件事,但当她刚张开嘴想要说话时,看到丈夫一脸心事重重的表情便又打住了。
“相公这是怎么了?”范氏问。
“夫人是你呀。”严和从夫人范氏的声音中回过神来,他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然后才亲切地说道。
“这是谁的来信?”范氏方才注意到丈夫手上的信,又问。
“师妹的来信。”严和回答。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们已经有十年没有往来了吧,这会儿突然来信,信上说了什么?”范氏在八仙桌左侧的太师椅上慢慢地坐下来,并好奇地问道。
“师弟遇到了困难,师妹想让我去帮忙。”严和很严肃地说道。
“什么困难会需要相公帮忙?”范氏不解。
“信上并没有说,但是我想我应该知道是什么事。”严和如实回道,但是并没有将自己所想到的事情透露出来。
“到底是什么事,难道相公对我还要隐瞒吗?”范氏不悦,追问道。
“夫人想知道,我说便是,师妹来信所说的应该是关于烧制天青瓷的事。”严和平静地说道。
“就是那难倒众多瓷匠的天青瓷吗?我听说很多的瓷匠都因为这个被抓了,甚至还有一些人早就闻风而逃了,可谓人心惶惶。”范氏惊道。
“所以我不能眼看着师弟和师妹出事,我们师兄弟妹三人情同手足,师傅对我更是恩重如山,我又岂能袖手旁观。”严和眼神坚定地说道,他的态度表明了他的立场。
“相公难道看不出来吗,那么多瓷匠都无能为力,这或许就是一件根本无法完成的事?而且相公有没有想过,你一旦跟这事沾上边也势必会因此而受到牵连,如果你出事了,你叫我和三个孩子怎么办?况且现在萱儿的情况一直都不好,你要是这个时候离开,万一萱儿要是有个状况我该找谁去?”范氏很是激动地说道,同时她也向丈夫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夫人多虑了,我不会有事的,萱儿也不会有事的。”
严和坚持说道。范氏知道丈夫的脾性,她并不打断在此事上继续纠缠,更无心争执,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女儿严景萱的事,于是关切地说道:
“说到萱儿,我正想跟相公商量一件事,萱儿从小到现在一直都是体弱多病的,每次她身体有恙的时候我们都只光顾着看大夫、吃药,结果就是身体好了一段时间后就又病了,如此循环往复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生了病当然就要看大夫就要吃药,这有什么不对?”夫人范氏的话严和不敢苟同,立刻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吗?”范氏假装不经意地问道。
“师妹想说什么?”严和警觉地问道。
“我们是不是考虑给萱儿做场法式?”范氏望着丈夫,来来回回动了好几此嘴唇后才吞吞吐吐地说道。
“这就是夫人要跟我商量的事吗?夫人愚昧,怎么竟相信起鬼神邪说来?”严和一脸严肃地说道,严词拒绝了夫人范氏的建议。
“那你说该怎么办嘛?别说萱儿年纪还这么小,就算是大人也经不起这三天两头的病痛折磨吧。”
范氏说道,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严和忽然间沉默了,他知道夫人范氏的话不是在危言耸听,于是一个很急迫的问题便摆在了他的面前,但是此刻他的心里却没有一点主意。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我看看女儿去。”范氏见她的丈夫不说话,便要起身离开。
范氏离开后,严和独自一个人留在了厅堂,他的脑子里关于女儿的事很快又被他师妹的事给取代了,他忽然变得忧心忡忡起来:从回家继承家业到现在的这十年间,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经营父亲留下来的家业上,之后就很少有机会再接触到制瓷这个行当了,因此,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多少把握。
事情还得从他的身世说起,虽然他是严家长子却是庶出,他八岁那年母亲过世,因为大娘的不容和父亲的懦弱,父亲被迫将他送到了自己唯一可以信任的好友张远的身边,他拜张远为师学习烧制瓷器,多年后他的恩师张远过世,他的父亲因恨次子不成器怕败掉了家业,临终前便要他回来继承家业,虽然也是和瓷器打交道,但是他对生意却毫无兴趣,况且他也没有经商的头脑,尽管他殚精竭虑但仍未能阻止家业的衰败。这些年每当自己感到苦恼无助的时候,他便会瞒着家里偷偷地跑到郊外一好友的烧瓷小作坊去躲上几天,因为只有面对着自然、面对着手中陶土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掉那些烦恼,并且找到自己的乐趣。
严和刚将信纸折回原样塞回到信封里,这时一名猴廋的青年男仆急匆匆地进来禀告:“家主,门外有一位老道想讨碗水喝。”边说边看了一眼家主的脸色,他突然意识到家主会不会责骂他并质疑他的办事能力,脑子灵机一动,于是赶紧又补充了一句:“小人让他上别处讨去,他却说他又渴又累不想走了,我看到他头发和胡须都白了,应该是一位得道的高人,便不敢驱赶,只好来向家主禀报。”
“他要喝水,给他一碗便是,登门便是客,哪有逐客之礼。”严和漫不经心地说道,男仆刚要领命而去,严和转念一想,立刻又说道,“成全,还是请他进来吧。”
“道长里面请。”过了一会儿,严和在屋内听到了成全的声音,他一边为道长引路一边又说着家主的好话,他说,“我家家主是个乐善好施的大好人,他念道长赶路辛苦,便有意请道长进来歇歇脚。”
当一位白发苍髯的老道人出现在厅堂门口的时候,严和急忙迎了上去,叫成全的男仆向道长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家主后便转身离开了。老道人目光炯炯、慈眉善目,严和很崇敬地向老道长作揖的同时请他上前入座,老道长也很谦和地向严和还了个礼,然后随严和一同向八仙桌旁的两把太师椅走去。严和待老道长入座后方才坐了下来,同时在老道长的面前倒了一杯茶,并做了个请的手势。
“道长请喝茶。”
“多谢严居士。”老道长作揖还礼,然后喝了一口茶。
“请问道长这是要去往何处?”严和也呷了一口茶后向老道长关心地问了一句。
“贫道四海云游,随缘而去。”老道长温和地笑道。
“道长仙风道骨,定是一位得道高人,想必在长生之术上有颇深的造诣,不知道是否有幸能向道长请教一二?”严和注意到老道长自始自终只喝了一口茶,并不像因为口渴要讨水喝的样子,他豁然觉得也许这就是上天刻意给的安排,这也是他将老道长请进来的原因,可见他还是将夫人范氏的建议放在了心里。他听闻道家善于修炼长生之术,于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老道长问道。
“严居士是想通过修道得到长生?”老道长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问道。
“道长误会了,在下并无贪图长生之意,在下是为小女感到忧伤,小女年方六岁,可是一直体弱多病,汤药砭石皆不见效,眼见着自己的孩子受罪,做父母的束手无策,只剩下担惊受怕。”严和心情沉重地说道,边说边离开了座位。
“可否带贫道去瞧一瞧。”老道长缓缓站起来说道。
“道长请。”
严和一听立刻朝老道长转过身来,差点没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他立刻到前面带路将老道长领到了女儿严景萱的房间,老道长进屋之时刻意留意了一下房屋的走向,房屋坐北朝南,南面的窗户外正对着一片生气盎然的花园,此刻范氏正寸步不离地守在女儿的床前,严和简单地向夫人范氏和老道长相互介绍了一下对方,范氏向老道长行了个礼后便自觉地退到了一边,眼神中流露着疑虑和不安。这个时候小严景萱突然不断地咳了起来,并伴有沉重的喘息声,范氏在一旁急得手足无措,两只手不断地相互掰着手指头,老道长上前一步来到小严景萱的床边,一边观察着小严景萱的面容一边摸了摸她的脉搏,最后问了她的生辰八字,才开口说道:
“从命格来说令爱五行缺金,金对应的是人身体里的肺,所以她的病理皆在肺,从她的面相和脉搏来看,她的魂魄找不到可以依附的主体,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道长可有解救之法?”严和和夫人范氏一听立刻慌了神,几乎同一时间问道。
“世人生来终归土,黄泥塑瓷火中铸,凤凰涅槃获重生,梧桐树下埋生辰。”老道长俯身用手掌在小严景萱的额头上由下而上轻缓地扫了三下,小严景萱的脸色便立刻舒缓了一些,老道长神情怡然地捋了捋齐胸的白胡子同时点了点头,然后朗声念道。
“道长道语深奥,在下愚昧不能领悟,还请道长明示。”严和来到老道长的面前急切地问道,虽然他听不懂老道长话中的含义,但是他能隐约感觉到这定会是救女儿的一剂“良药”。
“人生来最终不过是归于一抔黄土,黄泥成为瓷器需经过烈火的煅烧,犹如凤凰涅槃重生,凤凰高贵只择梧桐而栖,你只需种下一棵梧桐树,然后将令爱的生辰八字与瓷器一同埋于梧桐树下便可保她平安。记住,要刚烧出来的青瓷,梧桐树要种在的她随眼可见的地方。”老道长又捋着胡子笑着解释道。
“多谢道长赐教,道长的大恩大德在下无以为报。”严和倍感欣慰,再次向老道长作揖以表感激之情。
“严居士言重了。”老道长伸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然后说道,“贫道该告辞了。”
“我送送道长。”
严和将老道长送到厅堂门口的时候,老道长停下脚步说道:“严居士就此留步吧。”严和听从老道长的话就此打住脚步,老道长跨出门槛没走几步又头也不回地再赠一言:“十年许得神明佑,梧桐花开落芳华。记住,十年后待梧桐花开之时将埋在梧桐树下的生辰取出。”
严和没有答话,默默地朝着老道长离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两天后,范氏亲手把一个准备好的包袱交到丈夫严和的手上,尽管她知道无论她做什么也改变不了丈夫的决定,但还是忍不住要问:“相公非去不可吗?”
“夫人是知道我的脾性的,师弟遇上了困难,师妹又有求于我,作为师兄的我又岂能置身事外。再说,那天老道长不是说要解决萱儿的问题需要一个青瓷吗?所以为了萱儿我也非去不可。”严和一本正经地说道。
“所需的青瓷我们可以找窑场烧一个便是。”范氏又说。
“敬神明还得由自己亲自来办,那样会显得更加有诚意。”严和坚持说道,看着夫人范氏满面愁容,又说道,“夫人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范氏不再说话,夫妻俩准备告别之时,他们突然发现大儿子严景开正从门外探出头往里看着,严和赶紧向儿子招了招手,并微笑着说道:
“开儿,你站在外面干什么,快进来。”
“爹爹不走不行吗?”严景开哭丧着脸走到父亲的身边,同时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严和在儿子的面前慢慢地蹲了下来,他并不打算安慰儿子,而是十分认真地对儿子说道:“开儿,爹爹现在要交给你一个任务,你是严家长子,虽然你只有七岁,但是也算是个小小男子汉了,爹爹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负责看好这个家,帮助娘亲照顾好弟弟妹妹,你能担负起这个责任吗?”严和很清楚,只有责任才能让一个男孩子真真正正且快速地成长起来。
“请爹爹放心,开儿定当不负爹爹所托!”严景开抬起头回道,他的眼神很坚毅。严和教育孩子的方法很奏效,一旦一颗充满正能量的种子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种下,日后就会不断地生根发芽,并伴随着成长而根深蒂固。别看严景开现在的年纪尚小,但是那种勇于担当的精神却已经在他的身上初见端倪,并且日后还将在他的身上继续得到体现。
“开儿真是个乖孩子。”严和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称赞道,然后站起来又对夫人范氏嘱咐道,“夫人,这个家以及萱儿就要多劳你费心了。”
说完,严和挎上包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