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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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君子长眠,战事不休

    身体慢慢不再那般僵硬,疼痛也逐渐缓解,乘着夜色来临,刘裕便在船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冷不丁醒了。

    雨是早就停了,风透过舷窗窜入,温润如水。

    刘裕勉力起身,简单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的伤势虽险,但实则不重,想想那一下重击该是马臀之类,起初使他筋骨错乱,待挺过最难熬的阶段,也就快速恢复了。

    船舱中拥挤逼仄,并不舒服,他踱到甲板上。天色昏暗,星光几无。远远的看到一人倚在桅杆上,似在欣赏风景。顺着那人的方向看去,不远的岸边芦苇丛生,在这昏暗的夜色中,乘着风如鬼影般魅舞。

    刘裕走上前,那人回头——竟是朱怀石。

    “朱大哥?”两人相处日久,早已以兄弟相称。

    朱怀石挥手招他上前。两人在甲板上坐下叙话。这才知道:八百个兄弟死了一多半,吴珣也战死了。

    说到吴珣的死,朱怀石显得出乎意料的平静。“领下军令的时候,我就知道九死一生,只是可怜了吴珣兄弟,他今年才三十出头,家中一妻一妾三个幼子……”

    长长的沉默之后,朱怀石接着说:“说说你,你怎样,家中那个女子,打算几时成亲?”

    刘裕脸颊不禁发热,要不是夜色笼罩看不清他的羞红,多半要被笑话。喃喃道:“还不知道哩,出来得着急,什么都没说好。”

    朱怀石笑道:“莫要辜负人家!”说罢又介绍了他的家庭,原来他家中也有一个弟弟,叫龄石,与他非同母所出,刚出生不久,他都还未见过。

    又聊到当前的战局,朱怀石说,这场仗还没有结束,晋军虽然丢了彭城,但主力尚在,仍有战机,秦军虽推进数百里,然不得人心、内部失和,也远谈不上胜。

    “丢了彭城”、“主力尚存”、“推进数百里”,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可“不得人心、内部失和”,刘裕就不甚了解了。

    “我军在睢陵佯攻了一场,就轻轻松松救出了彭城守军,你以为是为什么?”朱怀石解释道。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刘裕需要很仔细地听。

    “你是不是以为,真的是我军的行动吸引了围困了彭城的秦军?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这样,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样。嗯——至少不完全是这样。还记得你和刘参军外甥在留城遇到的那个王显吗?他是毛当的副将,两人所率秦军有两万余人,是彭城秦军的援军。”

    刘裕心想,秦军已经那么多人那么强大,都还有援军,这个北方的秦国到底是有多强大啊?

    “秦军此次南下,是以彭超、俱难为主,就是围困彭城的那支秦军,毛、王二人是后来加入的,原本领的军令,是接应彭、俱,包括护卫后勤。留城守备,顺理也就交给了他们。但是毛、王二人年前刚在襄阳打了大胜仗,并不甘于只做配角。我军从广陵出发之时,刺史府就收到了毛、王二人的密信,他二人在信中与刺史大人做了交易。”此处的刺史大人说的是谢玄。“当然,这些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秦军各派将领之间,大有嫌隙。——你和刘参军外甥从留城带回家的消息,更加印证了这一点。所以刺史才大胆走出佯攻留城这一步。早在我军从睢陵开拔之前,王显就已率军撤离了留城。留城是彭超的辎重、粮草所在,却是一座没有守备的空城,所以我军进攻,彭超就不得不从彭城撤围回防留城。”

    刘裕听得云里雾里,并不十分理解,大概就是知道了他们能够成功救出彭城守军是有来自敌人内部的配合。

    “那朱大哥你刚刚说的交易,具体内容是什么呀?”

    “交易交易,我给你一样你要的东西,自然你也得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毛当、王显给我军的,是他们不会配合增援彭超、俱难的承诺;我军给他们的,我猜,应该是放弃西线防守。”

    “西线?”

    “对。你看看这周围,水网密布,大小湖泊密密麻麻,秦军没有水军,他们从彭城南下,要避开这片湖泽区,两条路,东线是走淮阴,下盱眙、广陵,西线是走寿春、进合肥。”

    (湖泽区,即今洪泽湖水域,魏晋时期洪泽湖尚未完全形成,其水域由大小不等的多个湖泊构成;寿春,今属淮南。)

    刘裕不通地理,并不明白这东西两线分别在哪儿,具体有什么战略意义,但主动放弃一条防线,听起来总归是不好的。

    “毛当、王显有了西线的便利,就意味着他们的南下之路将不会受到任何抵抗,那一路秦军饮马长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要知道,建康城可就在长江南岸,秦军若真能杀到长江北岸,届时京师震动,朝廷危矣!”

    “既然西线如此重要,为什么我们要放弃?”

    “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我想,刺史大人也是没有办法吧——我军人数太少了!开战之前,我军在江北主力主要有两支,一支驻守广陵,是刺史亲自率领,一支在合肥,主将是田洛太守,两支队伍加起来不过三万人,最多再紧急征募些新兵,满打满算五万人。可是彭超有十万大军呀!我们必须集中力量才有一线生机。至于西线,就只能交给建康城中的禁军了。我听说,禁军久不经战阵,早已疏于训练,不堪大用的,只盼他们能够借助长江天险,维持一阵,只要我们在东线能够侥幸获胜,就能够立刻向西运动,截断毛、王二人后路,届时胜利仍然属于我们。”

    刘裕听朱怀石这般说,又觉得谢刺史放弃西线,主抓东线的策略似乎很高明,但想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呢?

    那自然是“东线能够侥幸获胜”。

    且看目前的局面:晋军丢了淮水流域最重要的城池之一——彭城,及时附属大小城邑十数有余;当下淮阴也岌岌可危,再往南就是盱眙、三阿,再南是广陵,广陵与京口隔江而望,京口到建康不过百余里;反观秦军,一路势如破竹、高歌猛进……“得胜”二字说来轻巧,实现起来却真真只能依赖“侥幸”了。

    朱怀石说完,很长很长,却又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

    两人又聊了很多,直到晨光初现。

    刘裕觉得困倦得很,便提议回船舱休息。

    朱怀石摆摆手,说道:“你去吧,我再坐会儿。”

    刘裕起身,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甲板似乎湿漉漉的,他伸手去摸,只觉得黏黏糊糊的,手拿到鼻边闻了闻,竟是血腥!

    “朱大哥,你……”

    朱怀石摇头,道:“我怕是回不去广陵了。”

    原来朱怀石已然重伤,伤口愈合不上,虽然上了药,却是一晚上都在渗血,血流得慢,腥味不重,刘裕虽然嗅到了些,但下意识里只当是白天里在战场上粘染的血污,未曾重视。

    刘裕顿时觉得心上发凉。他伸手去扶朱怀石,却被轻轻推开。

    朱怀石轻声道:“德舆,我是极看好你的。起先你带着王谧的书信投军,我本来看不起你这样的行径,但后来我发现,你比大部分的人都更勇武,身手灵活、有义气、敢担当,王谧说你将来能当英雄,此言未必虚言。但要当英雄,你得多读书,兵书、史书、地理堪舆类,等等。我死之后,你拿着我的配剑去见孙将军,他会知道我的意思。你以后有机会,可以代我去我家中看看我的幼弟。”

    刘裕越发觉得心酸,悲恸难忍。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是安静陪着。

    朱怀石终于支撑不住,靠着刘裕,慢慢沉睡下去。他死得很平静,没有闹出一点动静,跟战场上那些受点伤就嚎啕不止,直到最后一刻也在呻吟的人完全不一样。他的祖辈父辈,都是做过郡守一级大官的人,他算是没落士族,身上到底带着士人的清高傲骨,对待生死也看得通透。

    帆船在水面漂泊了数日方才靠岸,下船后刘裕很快就被编入新军,仍属孙无终麾下。

    回营的时候,他只带了朱怀石的配剑,和其他一些简单的遗物。六月间了,天气闷热,没有防腐条件,死在船上的人只能被扔进湖中喂鱼,任何人也不得例外。

    这几日刘裕有些恍惚,可能是因为晕船,也可能是朱怀石的死对他有所打击,总之晕晕乎乎的,不记得朱怀石被扔下湖里具体是几日前了。

    新军驻扎在盱眙(即今盱眙县),在破釜涧(洪泽湖形成之前,其址上较大的湖泊之一)南岸,东南有樊良湖、津湖等组成的又一湖泽区(即今高邮湖水域,魏晋时高邮湖亦同洪泽湖一样尚未完全形成)。此地与广陵相距不过二百余里,有水路、陆路交通相连,算得上广陵的北大门了。

    在盱眙将养了十余日,淮阴陷落的消息就传来了。又过了几日,便有一批又一批的残兵不断涌进城中。

    盱眙的主将是刘袭,副将有刘轨、诸葛侃、孙无终等。孙无终本来随刘牢之北上增援何谦,淮阴城外朱怀石的阻击战失败之后,他的直属人马已不足千人,便被谢玄召回协助刘袭以一万新兵为基础加强盱眙的防守。

    这一日,孙无终陪同刘袭巡视营房。

    盱眙城的营房,原本也就够千八百人住宿而已,大战临近,兵士增多,于是就在旁的空地上另外搭建了很多的临时营房。临时所建,工程粗糙,连日阴雨之后,房舍漏雨、损坏、坍塌甚多,士兵怨声载道。淮阴的残兵进城之后,住处更显拥挤。这样的条件下最怕时疫,尤其是残兵中有许多带着伤病而来,一旦病死,不及时处置就会引发瘟情。所以刘袭极重视营房建设和维护,每隔几日就会巡视一遍。

    刘裕就住在临时营房中,早听身边的人说过,主将刘参军是个极“恐怖”的人,这日见着了,果然如传言所说,“个子不高、不苟言笑、不怒自威”。

    一众将官在各处来来去去的检视,然后刘袭对着大家交代了些什么,也就走了。

    大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巡视:一套看似严格的流程之后,主官讲话,交代的事情都“很重要”、“很必要”,主官走了,下面的人该怎样还是怎样,没有一点改变;要非说有点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校尉、都伯们又多了几条可以训示士兵的条令,仅此而已。

    刘裕被安排去运水。营中多处积水,需要抢在停雨的间隙将水舀起来,用水桶运出营地倒入主干道的旁边的泄水道。这活要是干得不及时,积水很可能泡坏营房地基,坍塌事故就可能会发生。

    支派他们干活的,正是之前那个叫“德祖”的,姓毛,此刻已经升了官,顶了吴珣的位置,朱怀石的校尉职暂时无人接替,这个毛德租就成了刘裕上头发号施令的人。只因那日在淮阴城外,毛德祖提议撤军,被刘裕呛了一句话,他就怀恨在心,时常发难。好在大战将近,营中杂事甚多,他也没有很多功夫来针对刘裕,所谓“发难”也不过就是些脏活累活而已,刘裕身强,也扛得过来。

    刘裕正干着活,突然又被毛德租叫住。他是亲自跑过来叫的,好像很着急。

    刘裕将盛了一半泥水的水桶交给同伴,跟随毛德租跑回营房。房中,一群人围着他的床低声议论着。

    众人让开一条道,刘裕看到孙无终站在自己床前,而穿上被褥被掀开,本来不多的个人物品散落一地。

    孙无终道:“你是刘裕?”

    刘裕行礼答是。

    孙无终道:“你为什么在自己床下私藏兵器?”

    普通兵士回营时,所有的武器都要上缴统一存放,出营执勤时再发还,非都伯以上,没有专属刀剑。此为军中严令,私藏兵刃乃是重罪,可杀头。

    刘裕扭头看了下自己的床板,果然不见了朱怀石的佩剑。他是知道军法的,之所以回营时不上缴,是受了朱怀石遗命“带着我的剑去见孙将军”。他位卑言轻,哪里就能随便见到孙无终呢,于是就将配将藏了起来,等待时机。此时此刻,虽然见着了,但情势不对。于是他扑通一声跪下,不作辩解。

    “你有什么苦衷,大可说出来!”毛德租在一旁低声提醒道。他虽然讨厌刘裕,但这等杀头的罪过,他倒是清醒的,没有落井下石;当然,要是刘裕的罪名落实,他作为顶头上司也会受到斥责,这也是他的一层心思所在。

    “我……”刘裕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他想到朱怀石死后被扔进湖中喂鱼,不想大家知道他的“朱大哥”死得那样没有尊严。

    孙无终等了许久也不见刘裕开口,于是说道:“既然没有辩解,那就交给军法处议罪,罪名上报刘参军,等待处置吧。”这样的安排,听起来冷酷,实则是留有情面的:像刘裕这样的普通士兵私藏兵器,证据确凿,孙无终完全有权利自行处置,人杀了,再知会军法处一声即可,他选择把刘裕交出,乃是看出刘裕有话未说,希望他去了军法处可以说出实情;再则,临阵杀人,于士气有损,晋军已经败了多场,本就士气低迷,私藏兵器的罪名虽大,但犯罪的人无足轻重,杀之无用,不杀倒显得自己宽大,益于团结人心、提振士气;三则,他也是知道刘裕是拿着王谧“卿当为一代英雄”的举荐信来投军的,杀了刘裕可能会得罪王家。

    毛德租正要招呼下面的人把刘裕押送军法处,突然营中鼓声响起,外间有人大喊“敌军来了!敌人来了!”

    秦军神速,完全不给晋军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