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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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战争与重逢

    泗口即是泗水汇入淮水之地,境内水网密布、沼泽遍地。除官道外,几难找出一条可以行军的道路来,即便是官道那也弯弯曲曲,最不利大兵团展开,却利于防守,只须在咽喉之地当道扼守,就足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效。何谦选择的就是这样一处所在。

    刘裕问朱怀石:“我们为什么要离开睢陵?”

    朱怀石道:“睢陵并非要地,久守无益。先前我军昼伏夜行,做出袭取留城的姿态,留城是秦军的辎重所在,秦军因此撤了彭城之围,退保留城,彭城太守方得率麾下将士出逃。如此,我军救援彭城的目的就已经达到,离开睢陵是必然之举。”

    刘裕心想,原来上面采信了自己和何无忌带出的关于留城的情报。他当然不知道,军事情报都须多方比对核验,将帅之行事决策,多不会依赖一两个人提供的信息。他没有接触到其他的斥候,也不知道何谦到底收到了多少相关信息,单纯地以为就是自己和何无忌便起了决定性作用,因此心下快意。

    又问:“那为什么我们不继续南下?”

    朱怀石道:“我军都是步卒,加上刚刚接收了彭城的残军,行动太慢;秦人多骑兵,来去如风。他们一旦反应过来,知道我军偷袭留城只是佯攻,立刻就会组织兵力追击,两条腿的人,断然是跑不过四条腿的马的,所以我们必须有人断后,不然秦人追上来,我军就会全军覆没。”这一点是留下来的人都已心领神会的。“你看看这周围,水网之密,天下无出此处之右者,正好利用这样的地形牵制敌人。只需要在官道设下多道栅栏,逼迫秦军的骑兵下马,或者走进沼泽,我军就有打胜仗的机会。”

    刘裕四处看了看,说:“这样的情形,虽然有利,可是我们人数太少了呀。”诚然,何谦只给朱怀石留下了八百余人,而他们要面对的秦军,有数万之众。

    朱怀石不语,半晌之后,才说道:“我们只需要守两天,守住防线两天,就算完成任务。”话是说得毫无底气,闻者却莫不面面相觑。

    设下栅栏不到两个时辰,就听马蹄声响、大地微颤——秦军的前锋到了!

    天气有风,湖泽区湿润的风拂过脸颊,十分温柔,水田里的稻禾摇曳着,好不惬意。然而没有人能够关心这般景色,临敌之前的空气都是凝固的。

    朱怀石命人在所有的硬质地面都铺满荆棘,荆棘之后,是数十道拒马栅栏,然后是盾牌兵、弓箭手、标枪手,再后是普通的刀队,然后是指挥系统的少数人。

    布置尚未全部完成,秦军的骑兵便已到眼前。

    “回来!回来!”吴珣高声招呼盾牌阵外的人,然后外间布下的荆棘栅栏实在太难绕开,好几个人还没来得及回来,便死在了秦军的弓箭之下。

    第一波的秦军骑兵未顾及荆棘阵的作用,直入其中,马儿吃疼,或不受驱赶,或躁动奔跑,队形立时大乱。

    “弓箭手,放!”一阵箭簇,荆棘阵中便留下十数具尸体。

    秦军稍退,片刻之后,便组织起盾牌阵,开始缓慢清理荆棘。晋军的数轮箭雨,均告无效。

    于是标枪队出手——说是标枪,其实并非专门的武器,不过就是士兵的长矛——标枪高高掷出,从天而降的动势,虽不能刺穿护盾,却足以稍稍打破盾牌阵形,给弓箭手制造杀敌的空隙。然而,这样的收效依旧甚微,百余根长矛抛出去,不过就是取得杀敌一二十的效果。秦军又很快组织起弓箭对射,双方互有死伤。

    如此过了小半个时辰,秦军以不足百人的伤亡,便推到了栅栏之前。栅栏笨重,需要多人一起方可移动,晋军便组织箭法好的士兵,专门趁秦兵移动栅栏时射击,秦军由此不得过,进程迟缓。不多时,秦军再退。

    朱怀石连忙命人外出回收射出的箭簇和长矛——他们这八百人的武器太少了。不曾想,秦军去而复返,骑兵快速推进,手起刀落,眨眼之间,便将外间的晋军收拾了个干净。朱怀石气得捶胸顿足,破口大骂敌人奸黠。

    吴珣劝解朱怀石:“秦军只是暂时退到我军弓箭射程之外,必然还会来攻,生气无用,校尉快想想接下来如何应敌吧。”

    朱怀石忍着怒气道:“只要我军手上还有箭,秦军就攻不破我们的拒马阵。他们接下来多半会用火。”

    果不其然,秦军稍作休整,便即开出,这次也不进入晋军的射击圈,只是远远地放出火箭。朱怀石下令:“扔水袋!”士兵们纷纷将事先准备好的盛满水的羊皮袋子抛出,水袋扎在栅栏上便即破裂,袋中的水四溅,算是勉强浇灭了秦军的火势。

    众人正得意时,空中突然飞来大量的枯草包,随即又是一轮火箭,枯草包被火箭点燃,形成一团团火球,散落在拒马阵中熊熊燃烧。

    眼看着栅栏被烧毁不过是时间问题,朱怀石心急如焚。

    “快下雨吧!”众人暗自祈祷。风是大了些,但雨却半点未见下。

    火势越来越大,甚至烤得前排的盾牌兵都忍不住后退。秦军的骑兵队伍,就在大火之后静静地看着,就等着大火烧毁栅栏,那时候骑兵冲杀而出,晋军皆为鱼肉。

    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望向朱怀石,盼着他能有个主意。一个都伯(百人将)低声道:“要不,我们撤吧!”

    朱怀石看了一眼那都伯,再看看周围人,无人做声。只怕有此心思的并不在少数——对面虽只是秦人的前锋,一两千人而已,但都是高头大马的骑兵,没有了拒马阵,他们面对的,就是屠杀!朱怀石心中,也有了退意……

    刘裕突然大喊道:“往哪里撤?今日,唯有一死而已!”

    正犹豫中的朱怀石闻言,立刻醒觉——此刻撤退,违令尚且不提,人哪儿跑得过马,撤就是送死,不过迟早的区别!奋力一战,还可留下“死战”的美名。他也并非想不清楚这个道理,不过是眼前的大火和周围人的期盼,让他暂时失了心智。待被刘裕一声断喝提醒,方知刚才的犹豫实在不利军心,于是拔刀骂道:“胡说八道!临敌言退,该杀!”举刀就要砍杀了那都伯。

    吴珣连忙拦下,一脚将人踹开,说道:“校尉息怒!德祖吓傻了,胡说而已!留着他多杀几个秦贼吧。”

    那叫德祖的都伯也趴在地上求饶。

    朱怀石依旧怒道:“你这样的人,我是绝不留你的,此战之后,交予军法处置。”稍稍平复怒火,开始吩咐后招。

    晋兵于是将长矛倒着斜刺入地,又将长盾牌重重地插在地上,矛头搭在盾肩朝向秦军,整整齐齐地排列,做成新的拒马阵。然后七百多人在阵后一起亮刀,等待秦军的冲锋。

    朱怀石大喊:“弟兄们,今日的形势,大家也都看到了,胡人的骑兵就在眼前,我们还能退到哪里去呢?亮出你们手中的刀,与敌人拼死一战,打赢了,我们才能活!一百多年来,胡人占我土地,杀我同胞,把我们的先祖从肥沃的中原大地,赶到贫瘠的江左之地,我们在此艰难求生,他们还不放过,一次又一次的南下,试图将我们杀光杀尽。今日,就让他们看看我们汉人男儿的血性!”

    一番慷慨激昂的动员,众人纷纷将兵器高高举起。

    但听得敌人的鼓声响起,秦人的骑兵倾巢而出。

    朱怀石高喊着:“杀贼!”带领众人冲杀出去。

    长矛加盾牌的临时拒马阵放倒了前排的百余名秦骑,晋军一拥而上,手起刀落就了结了他们的性命。但后面上来的敌人没有了拒马阵的阻拦,如入无人之境般横冲直撞,晋军大乱。

    “不要乱!砍马腿!”朱怀石勉力维持着指挥,然而乱糟糟的战场,又有谁听得到呢……不过片刻功夫,就有好几拨秦军冲到了晋军指挥所在,朱怀石、吴珣亲自上阵,方且勉强杀退。

    随着冲过来的敌人越来越多,朱怀石知道,马革裹尸的时刻到了,他看了一眼吴珣,说道:“兄弟,今日咱们同死。”

    吴珣道:“咱们相伴十余年了,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多杀几个秦贼,值了。”

    朱、吴二人带领随身士兵也投入战斗,于是乎晋军彻底失去指挥,战场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喊杀和哀嚎。

    至于刘裕,他先做的弓箭兵,待到秦人杀进军阵,便舍弃弓箭,拿起大刀。他打猎时练就的一身灵活身法,让他足以在战阵中左右横跳、来去相对自如,因此,在身边的人多被战马撞飞、或踩踏致死之时,他尚能相机杀敌。

    晋军之中,亦颇有几个刘裕一般的人物,也给秦军造成了些许伤害。然而,失去阵型的步兵与骑兵的差距,实乃鸿沟,晋军的覆灭不过时间问题。眼看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是谁喊道“进水田、进沼泽”,大家纷纷且战且退,将秦军引入湿地。

    这一招果然奏效,战马一进湿地,跑不了几步腿就陷入泥泞,行动大大迟缓,砍马腿就方便多了。

    风势稍歇,雨却来了。天公或许是有意偏袒晋军,更加泥泞的战场,彻底卸掉了秦军骑兵的优势,至少让人与马的比拼,来到了人与人的较量,而长期生活在水乡的晋人,显然比马背上的秦人更适应脚下的湿滑。

    双方的消耗都极为迅速,官道上、水田里、沼泽中,留下了数不清的尸体。雨水冲刷之下,血和着水、水和着泥、泥裹着人。

    一个多时辰过去,无论是秦军还是晋军,都疲惫透了。但是秦军到底占着人数上的优势,虽然在雨势中折了不少战力,进攻的鼓声却依旧不停。

    在杀了十几人之后,刘裕拖着透支的身体,仍在支撑着。他的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伤,好想就地躺下,但他断然不敢,眼前十步范围内,少说也还有二十来个敌人,不时有人扑过来,他也瞅着机会扑向敌人。突然不知哪个方向砸过来一件重物,击中他左边肩膀,一阵剧痛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倒下,面朝黄泥一头扎进泥浆中。剧痛沿着肩膀,传透全身,持刀的右手被自己压在身下,左手则完全失去知觉。他实在站不起来了,勉强抬起头,正看到一匹秦军战马朝着自己走来。那马儿虽然行动缓慢,但每一步都十分有力,溅起泥水不停地打在刘裕脸上。眼看马儿越走越近,再四五步就要一脚踩死自己,刘裕心里又急又怕,但奈何就是站不起来,想要呼救,一张嘴,一口泥浆就呛入口中……三步、两步、马儿的前蹄已经高高抬起,就悬在刘裕头顶……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嘶鸣,马儿失去重心,倒在泥泞之中,溅起的泥浆几乎将刘裕整个掩埋。刘裕斜着眼看,只看到马肚上插着一根长矛,有人跑过来砍死了马背上的秦兵。那人将刘裕扶起,刘裕惊魂未定,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李小年!

    顾不上叙旧,李小年拖着刘裕,边走边杀。刘裕扫了几眼周边,似乎多了许多晋军。

    不多时,秦军鸣金收兵。原来是晋军的援兵到了。

    李小年将刘裕安置在简易的雨棚之下,请军医给接上了他脱臼的左肩。但他疲惫得很,身上的疼痛未消,说不出话。

    只听李小年说:“大哥,你先休息。你是不是有好多事情想问我?”

    刘裕轻轻点头。

    “那我就从我们上次分开开始说给你听。那天在广陵城外遇袭,我只是受了点伤。你回城传信之后,我是被抬回去的,回去之后就一直住在伤病营。我在营中养了一个多月,也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后来才知道你随军出征了。哦对了,我还听说你跟刘参军的侄子打了一架,怎么样,赢了吗?嘿,你现在说不了话,哈哈。我伤好了之后,就留在城中训练,直到半个月前,才跟着刘参军、孙将军北上。我们是三天前到的淮阴,大军驻扎在离此地不过一日行程的地方。昨天晚上就有很多彭城退下来的队伍跟我们会合,我没有找到你和朱大哥,还以为你们……嘿,呸呸呸,大哥你这不活得好好的嘛。今天一早,营中传言,说有一只队伍留在后面阻截秦贼,孙将军将亲自带队增援。我是一直跟着孙将军和朱大哥他们的,当然义不容辞,所以我这就来了。我们一路上都没有休息,本来六七个时辰的行程,我们四个时辰就到了,刚好赶上你们跟秦贼血战……”李小年说起前后的琐事来滔滔不绝,直到外间有人吩咐,要把伤员转移到船上,由水路运回后方。

    刘裕被人抬着,在一处野渡口上了船。李小年未得同行上船,于是刘裕还未跟他说上一句话便即分开。重逢虽然短暂,但也足以令人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