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撤军?进军?
秦军进攻的第三日,刘裕就从南门调到了北门。
秦军在北,南门的防守压力最小,因而是以一批朱怀石一般的低级武官带领的新兵为主。但战争进行到第三日,北门减员过大,不得不从其他各门抽调身手好的人支援。刘裕因箭法尚可,被编入弓箭队拉上城墙。
作为防守一方,弓箭手承担了绝大部分的输出。因为是双手作业,只能依靠女墙防护,射击时要起身露出半个身子。只要敌军还没攻到近处,其他人员都可以按兵不动,弓箭手却不行,自始至终都在战斗,相当危险。
这是刘裕第二次杀敌,已经没了第一次的紧张,对血腥也不再抗拒,战前甚至多了几分激动,然而,一个多时辰的拼杀下来,筋疲力尽尚在其次,震耳欲聋的喊杀、哀嚎,伴随箭簇呼啸、刀剑当啷、火球炸裂,等等等等,几乎叫人如坠地狱。
午后秦军不会进攻,将军们例行在城楼议事。刘裕瘫坐在地上,与所有士兵一样,早已顾不得军容军姿。他看着当官的进进出出,除了几个在北门当值的衣裳不整,其他人都是干干净净、光鲜亮丽的,只一眼就叫人觉出不公的味道来。
今天这场议事会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也不知道算不算久,隐隐可以听到有吵闹的声音。刘裕蹑手蹑脚地走到近处,假装倚着台阶休息,实则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秦军的真实意图不明,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要我说,干脆就把队伍拉出城去,跟彭超碰一碰。”
“我们是来救援彭城的,当务之急是要与戴太守通上消息。”
“我不同意现在的打法。”
……
里间你一言我一语,好不热闹。
刘裕早就听朱怀石说过,广陵拉出来的这一万人,原本分由七八个参将率领,在广陵的时候,上头有刺史头衔的谢玄主持,号令还算统一,但到了这里,主将变成了临时受命的何谦,何谦以一个参军的身份号令其他参军、督护,实在难以服众。夜袭秦营的一战,何谦只带了自己本部人马,就是最好的例子。依朱怀石的意思,困守睢陵、被动挨打,绝不是晋军最好的策略,但对于一支主将威信不足、各部各行其是的队伍来说,这是最安全的策略。
听着里头的吵闹,刘裕深深地感佩朱怀石的见地。
突然有人手上撰着什么东西跑进去。
过一会儿,就听何谦说道:“这是将军的两封手书。这第一封是,说朝廷已命我兼领彭城內史之职,正式的任命后续传来,在将军到达之前,由我全权负责前线事宜。这第二封……第二封是密信,各位可以传看!”
然后屋内无话,只有窃窃之声。
何谦又继续说:“将军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各自回去准备吧。”
“准备什么?”刘裕心中大惑不解。
众人退散,刘裕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连忙追上去,压着嗓子喊:“兄长,兄长。”
那人回头,是刘穆之。“德舆,你怎么在这里?”
德舆是刘裕的字,族中有学识的长者起的。他在家中都被唤作“寄奴”,连大名都没几个人知道,更别说字,突然听别人如此叫,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我今天调过来的。”
“哦,哦。”刘穆之点点头。
刘裕忙问:“里面说什么呢?我听到说大家回去准备,准备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在里面吗?怎会不知?将军说的密信写了什么呀?”
“我是真不知。那密信都是大人们才能看。”突然想到什么。“你,你在偷听?”
刘裕不敢追问,连忙打岔:“没有没有,只是路过。啊,这样啊族兄,等此间事了我再请你喝酒。”话没说完就一溜烟跑了。
消息是没套到,但好奇心是更加重了。刘裕就去找何无忌。何无忌打仗是勇猛得很,受了点伤,在营房中休息。刘裕费了好些功夫才终于找到他,把自己听到的略加描述,何无忌一下子便来了兴致。两人简单商量,准备由何无忌去找徐谦之套一套话。何无忌虽然无官无职,但刘参军外甥的身份可是相当好使,这等事自然得他去办。何无忌说好晚饭前给消息,刘裕就回城楼值守等候。
时间飞快,一眨眼就过了申时。放饭之后,眼见天色渐暗,仍不见何无忌前来,却听得城楼上开始有人议论秦军撤了。
“秦军撤了!”
“秦军撤了?”
……
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尔后号令官传令集合。
众兵将听令集结,仍是不停议论着秦军是不是真的撤了。
“这是要集结兵力追杀敌军吗?”消息不知真假,大家就开始猜测集结兵力的目的。
不多时,何谦带领一众将官出现在军阵之前,眉飞色舞地开始训话!刘裕站在队伍的最后面远远地看着,根本听不见说的什么内容。周边的人大抵都差不多,只能看到不能听到,个子矮的甚至连看都看不到!大家就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秦人是真的撤军了吗?”“就算撤了,就凭咱们这点人就想去追,怕也不够吧!”
何谦训话完毕,数个号令官分别高举令旗,奔入军阵中高声传令:“全军听令,每人自带三日口粮,戌初出发!”
“戌初(大约相当于七点)?那不就是趁夜行军?”刘裕心里想着。
各部开始发放口粮,军阵稍乱,众人的议论更加热烈。朱怀石高声呵斥,勉力维持秩序。
便有人问道:“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朱怀石答:“我也不知道。”
“连校尉您都不知道,难道是要去偷袭?”
“跟着将军们走就是了!”
……
刘裕心中仍挂念着何无忌,想来他也在集结的队伍中,肯定是知道大军集结的目的的,但奈何无法抽身去寻,心下甚是烦躁。
“德舆!德舆!”突然有人低声呼唤。
刘裕循声望去,正是刘穆之。
“族兄。”刘裕应声。刘穆之从人群中挤过来。刘裕问:“可是无忌有消息给我?”
“正是!他让我告诉你,他也没有打听到密信的内容。”
“啊?”这消息实在让人大失所望。
刘穆之继续说:“这次匆忙集结大军,怕是要趁着秦军后撤,主动进攻。你可千万小心!”
刘裕想了想问道:“族兄不一起去吗?”
刘穆之答:“中军已有将令,此次出兵,力求轻装简行,闲杂人等一律南撤,不得随军。”
“这是为何?”
“大概是想出其不意。我这样的人,跟着大军只会拖慢速度,留在这里则无异于等死,所以要南撤。”
“那你们要撤到哪里去?”
“不知道”
“我们呢?我们要去哪里?”
“这个也不知道。不过我猜测,很有可能是留城。”
“留城?”
“我也只是猜测……”
刘穆之话没说完,诸校尉又开始点兵、整队,他只得慌忙退开。
刘裕心里想着刘穆之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就他们这点人,守城尚且不足,怎么可能去打秦军的主力呢,只能是绕道偷袭留城最有胜算。他这几日跟着朱怀石听了许多道理,什么“攻敌之必救”云云,何谦大概也是这个目的吧。想到这一层,便不必像旁人一样疑惑,但心中也有担忧——他可是去过留城的,知那留城在彭城西北,彭城有秦人大军,去留城就得绕道,绕道就得多费时日,时日一长变数就多……
随着中军令下,全军开拔。出了城,上面又叫大家折树枝或草料含在口中,以此禁绝发声。是夜星月无光,野外漆黑一片,后人踩着前人的脚印行进;风大,左右相携。如此走了一夜,天亮后更加严申禁言、禁擅自离队,饭后稍歇,近午睡觉,仅睡两个时辰便再次进军。
第二夜依旧是大风夜,像是要下雨,但又迟迟不下。第二个白天睡得早些,可依旧只准睡两个时辰。申时未至,突闻锣鼓喧天,众人纷纷惊醒,都以为是敌军来袭,刀剑出鞘严阵以待,却久久不见敌人。
朱怀石去了中军帐中聆讯,不多时急匆匆地跑回来告知大家,全军调转方向,快速南下!
要说这次行军,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先是紧急集结,然后是没有目的地昼伏夜行,在所有人都以为要去偷袭之时,却又突然调转方向。这就好比两个大汉摩拳擦掌,然后各自回家抱孩子。
非议声又起来了,朱怀石禁之不绝!号令官传令各营“妄议军令者、执行不力者,立斩”,方才禁绝非议。
但大家心下各自慌了神,一开始南撤,就争先恐后起来,颇有种打了败仗逃命的感觉,北上用了两夜两日,南撤却只花了一夜一日就回到了睢陵。在城中整军,发现因踩踏致死伤者、失踪者十有一二。
这三日都没见到何无忌,刘裕想去寻他一寻。在各处行走,发现营中多了许多残兵,个个都是形容枯槁、半死不活的样子,前几日守城战虽然惨烈,但也不至于如此,他心中又多了几分疑惑。
何无忌是没有寻到的,不过却打听到,大军明天还会继续撤,早有部分兵马先行出发了。说不定何无忌就在先出发的队伍中。
刘裕回到营中,果然就收到明天一早南归广陵的军令。
这几日真是一日一令,上面的意思叫人全然摸不透,但作为士兵,只有遵命的道理,没有质疑的资格。于是乎第二天随军离开睢陵,或南或东,一路在沼泽区艰难穿行。两个日夜行至泗口(今淮安市西北),先行南撤的队伍,已经当道扎营,构筑防御,大军过后,伤残羸弱者继续南下,精壮者则留下补充防御力量。刘裕身强体壮,又擅枪、箭,理所当然被留了下来!
回顾这几日的经历,一会儿守城、一会儿进军、一会儿撤退,真是没一个定论,大家心里都烦躁得很。待听到说自己被留下,留下就是断后,断后者多不得好死……刘裕便觉得苦闷极了!
秦军可能片刻便至,也可能永远不来,等待的紧张感远比接战更为压迫,真叫人喘不过气。
“爱亲,我现在真的有点后悔参军了!”刘裕在心里默念着,思乡之情夹杂着对生的依恋、对死的恐惧,或许还有几分侥幸建功的渴望,五味俱至,坐卧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