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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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战,一往无前

    营中都在传,刘裕居然打了参军的外甥,必死无疑了。

    因是拘在自己营中,看守之人只是不许他走动,倒也没有为难他。午饭过后,外间大军调动,连看守都走了。他自然不知,这是孙无终护短,故意调离看守,待他逃命就向上面报一个逃兵之名了事。

    军队调动,颇为纷乱,但不一会儿,兵士都离了营,营地又变得十分安静。刘裕迟疑着走出拘押的帐房,看到空落落的营地陷入困惑:自己自从从了军,从来没有一个正式的仪式或者流程,自始至终都只知道朱怀石一个上官,前两天又莫名奇妙被人打了一顿,打人的人今天又来找事……从军跟自己想象的,真是天差地别。他对真实军旅生活的认知来源,只有跟李小年闲聊时的只言片语。一想到李小年已经去了,内心又是一阵酸楚。

    刘裕抓住一个留守的同僚,问他营中发生了何事。那人就说大队人马都调到北门去了。刘裕又问“那我留下做什么”,那人只说不知。

    刘裕并不知道自己跟何无忌打架,是会被杀头了,只是想着,大家都去北门,说不定朱校尉也在北门,没理由自己不去啊,于是就穿戴好盔甲,顺着大队人马的足迹,往北门而去。

    孙无终要是知道自己的用心,被这么一个傻子如此理解,只怕得气吐血!

    一万人集结到北门外,清点完人数,未做任何停留,何谦即下令开拔。刘裕到时,除了地上一万人踩踏的痕迹,啥也没见到。所幸这么多人,所过之处,皆有迹可循,要追上大军应该不难。他开始一路小跑追赶,跑了半个多时辰,便看到了一些随军的民夫,都是负责运输弩机、箭簇、木材等重物的,有两个小兵驱赶。刘裕越过他们,傍晚时分赶上已经扎营的大部队。多番打听,终于找到了朱怀石。

    咋见之下,朱怀石颇感意外,忙问他这几日都干什么去了。刘裕只说了自己被误抓,受伤之后便在病房修养,一直没见到孙将军,却只字未提何无忌之事。朱怀石没有多问,也没有责怪他办事不力,只是给他安排营帐,叮嘱早些休息,明日将要急行军。

    翌日辰时,大军再次开拔,行军目标每日八十里。广陵距彭城七百余里,日行八十,十日内可达,重装行军,八十里不是小数。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不过三日刘裕等一批新兵脚就起了泡。夜里朱怀石检查,用军医的针挑破水泡,教他们用柔软的草料裹脚,避免行军时脚掌与鞋子摩擦。另又教了不少防虫蚁、除湿等的经验。虽有诸多技巧傍身,但行军之苦,仍令人叫苦不迭。

    八日后,全军顺利进抵彭城东南。此刻彭城的形势是,彭超已经围城半月,内外消息断绝。何谦在睢陵(今徐州睢宁县,在徐州市区东南)驻军,每日派出多只小队斥候打探军情,每只小队十几人到数十人不等。

    战场的情形,晋军探得,秦军也探得。何谦进驻睢陵的次日,秦军数千人便在睢陵至彭城的半道扎下营寨,作为对晋军的监视。

    斥候的首要任务,就是点人头——两军对阵,敌情虚虚实实,最基本的情报,就是敌人有多少人,其中,又有多少骑兵、多少弩兵、多少长枪兵、多少大刀兵……

    刺探军情不是打仗,相比战力,更看重速度,探得消息,就要第一时间躲过敌人的追捕,回营禀报。何谦只等了半日,就得到回报,半道扎营的秦军,人数应在两千至三千;至于围城的秦军,总数则在五万以上,具体多少,一时难以探明。

    时太元四年四月廿八,即何谦进驻睢陵的第二日,是夜召开校尉以上军事会议,主要商议“我军的下一步部署”。朱怀石戌时便去开会,直到子夜方回。吴珣一直等到他回来,忙将他拉到一旁询问结果。

    朱怀石摇头,道:“诸将争议很大,未有定论。”

    吴珣又问:“都争论些什么?”

    朱怀石道:“何参军本意,想趁着秦军尚未完全掌握我军虚实,主动出击,力争把秦军的包围圈撕开一个口来。”

    “然后呢?”

    “没几个人同意这个方案。太冒险了。秦军的包围圈就是秦军的主力,我们直接进攻,无异于决战。我军赶了八九天的路,人困马乏,哪有决战之力?”

    吴珣补充道:“此议确实太过冒险。就算真能给秦军撕开一个口子,我军必然也是损兵折将,那时候该怎么办?要么进城与戴遁太守合力守城,但那样我军救援不成,反倒主动被人包围;要么就是退军,但秦军人数众多,包围圈还是会再次合拢,战局一点变化也没有。”

    “你都懂的道理,何参军如何不知?他的打算,本意是要给秦军一个下马威,让他们不敢轻视我军,这样就能迟缓他们攻城的进度;再者,要与城中守军通上消息,最好可以与戴遁太守直接商议解围之策。”

    “这么说也是有道理的。那为何没有通过?”

    “我们这一万人,本就是各部拼凑而来,何参军临时指挥罢了。若真要大举进攻,谁做前锋,谁做中军,谁为策应,大家不免都要争一争。争来争去,真打起来谁会尽全力?战场之上,稍有不慎便遭反噬,到时全军覆没犹未可知啊。”

    吴珣点头称是。“那你呢,你是什么主意?”

    “我的想法是,我们攻不动秦军的主力,但中间这两三千人,还是吃得下的。你想想,为什么秦军只派了这么点人来拦我们?有两种可能:第一,秦军还不知道我军的准确人数;第二,我军来得太快,秦军还没做好与我军对阵的准备。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这只队伍的目标,都不会是要与我一战,顶多监视我军而已。既然他不想打,那我们就要打!赢下这一仗,就能够震慑敌人,迟缓其进攻,说不定,他们就会分兵与我军对阵,那时候,彭城的包围圈没有那么严密,我们就有机会联络戴遁太守了。”

    “这个主意好!何参军没有采纳?”

    “咱们孙部进入广陵时间最晚,我的位次,在诸校尉最末,根本没有我说话的机会。算了,别在意了,睡觉吧!”

    谁说了不在意,但又怎能真的做到完全不在意呢?朱怀石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不甘心。天还没亮,就把吴珣叫了起来。

    “我昨晚想了一夜,我的办法,一定是可行的。我今天要再次给何参军进言。”

    吴珣睡得昏沉,闭着眼睛说:“既然你决定了,那就去进言呗!”

    朱怀石把吴珣拽起来,道:“去我肯定会去。但我的办法,这还有一些问题,比如,这只秦军机动能力如何,他们有没有增兵的可能性等等。我要去验证一下。”

    吴珣问:“怎么验证?”

    朱怀石道:“探营。”

    “什么?探营?”

    “对!”

    “现在?”

    “就是现在!现在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现在对方睡得正熟,这个时辰才能靠近。”

    说干就干,两人于是轻装出营,摸到秦军营地附近。经过商议,他们需要找一块相对的高地,趁着夜色爬山去潜伏起来,然后等天亮才能看清敌营的情势。但是,秦营附近的几块高地,秦军不知占领就是设岗,留给他们的地方几乎没有。踌躇之际,突然身后有人低声叫唤。

    两人大惊失色——难道已经被发现了?纷纷拔剑相向。待那人靠近,才看清原来竟是刘裕。

    “刘裕?你怎么来了?”

    “你们出营的时候我就跟上来了。你们在营中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这番话或有夸大,但已让朱、吴二人吃惊不已。虽在同一个营房,但两人说话声音之小,连彼此都要认真倾听,刘裕的耳力竟然这般好!朱怀石之前就听刘裕提过,他经常在山林里过夜,晚上即便是睡觉,也要保持警觉,时刻提防野兽袭击,想来这么好的耳力,都是那时练就的。

    刘裕继续说:“秦军这个营房并不大,昨天我跟几个弟兄,趁着他们扎营的时候,就过来看过了。”

    朱怀石责问道:“你既然看过,为何不报?”

    刘裕解释道:“我们是私自出营,因此不敢回报。”

    吴珣道:“罢了,不是追究的时候。那你有什么发现?”

    刘裕道:“敌军营地偏南这边的高地,都已经有人驻守了,我们摸不上去的,只有西北方向还有一块地,离敌营大概有一里地那么远,没有敌军。”

    吴珣道:“我们现在在东南,要绕开敌军摸到西北角,只怕时间不够。一旦天亮,我们就会暴露的。”

    朱怀石道:“那就走快点。”

    当下让刘裕带路,三人一起弓身快步出发。约用了一个时辰,天有微光之时,终于赶到。刘裕口中的高地,其实就是一块小土丘,离地最高不过十余丈,算不上要地,加之又在敌后,所以敌人没有驻守,也是情理之中。

    三人才爬上土丘隐蔽,就看到睢陵方向有一只队伍向秦营冲来,天色太暗,只看到隐约三两火光,不知人数规模。昨夜的会议并没有进攻部署,因此朱怀石猜测是斥候出营。然而那只队伍杀到秦营门口,竟然直接冲了进去。

    “我军偷袭?”吴珣疑惑地问道。

    朱怀石目瞪口呆,不作回答。他实在想象不出,谁敢这般鲁莽行事,没有主帅将令就擅自出战。

    自晋军杀入秦营开始,喊杀声起,秦营亮起火光,终于勉强看清:偷袭的晋军有两三千,前队骑兵三五百,径直穿营而过;次队弓箭手又三五百,待前队穿过敌营,即引弓放箭,数轮火箭齐射,秦营四处起火;大队上千步卒,在秦营起火后,开始于回军的骑兵南北夹击。三只队伍配合严密,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秦营便已大乱。

    吴珣看着这一切,高兴地说:“看来,有人跟校尉持一样的想法。”

    朱怀石冷静说道:“我们该走了。”

    吴珣不解:“还没结束呢。”

    朱怀石道:“天马上亮了,我军要撤了。再不撤,秦军援兵说话就到,大胜就会变成大败。”

    三人也不再隐藏行迹,直接挥剑从秦营杀过,跟上撤退的晋军快速退入睢陵。

    晋军这一仗,莫说秦军措手不及,连晋军自己,都云里雾里。诸将不约而同地集中到议事厅等待,何谦未至,大家众说纷纭。议事厅嚷嚷不停之时,何谦才珊珊而至。众将看到何谦刀甲均有血迹,终于知道,这一仗乃主将亲率本部出击。

    何谦很高兴,大声说:“大家都到了?甚好!我就不用再去请你们了。”

    众将七嘴八舌。“主将怎能亲自涉险,也不通知我等?”“是啊,太凶险了,秦军没有追击吗?”“将军到底是何部署?”……

    何谦也不着急解答众将疑问,先吩咐:“刘袭将军,我要先拜托你一事。敌军新败,恐有反扑,请你即刻前往城外,部署防御。”

    刘袭领命而出。

    何谦这才慢慢解释:“昨日召集诸位,虽然没有讨论出克敌之策,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军猝然而至,虽是疲惫之师,但也占了个‘出其不意’的先机。这个先机是拖不得的,所以我军必须一战。我与诸位的分歧,不过是打哪里,怎么打。无论怎样的方案,都有风险。但是战场上,哪有完全之策?既是要战,就要一往无前!彭超仓促地派出这两千多人盯着我,他要做什么?我猜,他也没想好,不过是看着我们,走一步想一步。既然他不想打这一仗,那这一仗我们就一定要打,不仅要打,而且要打得干脆,打出个来去如风,让彭超摸不清我们的底细,也猜不透我军的战略目的。我们只要掌握了这个主动权,后面就好办了许多。”

    何谦说完,诸将又是一番议论。待议论声停,皆对主将的当机立断表示佩服。

    何谦满意地看着众将,继续说:“我军接下来的行动目标,仍是要想办法与戴遁太守通上消息,还有就是,要找到敌军屯粮之地。如果没有其他事,大家就请回吧!”

    朱怀石很开心,他也杀了几个秦军,心里畅快。

    吴珣等他回来,又是急切地询问。

    朱怀石将何谦的说法转述,又说:“其实,这场胜利的意义,除了何参军说的,另还有一层。我们之前的这一万人,其实是我的两千人队,和你的一千人队,还有他的三千人队……但此战之后,我们这一万人,那就是铁桶般的一万人,是绝对服从中军将令的一万人。何参军说得很对,‘既是要战,就要一往无前’。此后令行禁止,才能期待战无不胜。刘裕呢?”

    “在那边吐了。”

    “吐了?”

    “第一次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