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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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殊途同归

    次日一早,刘牢之还在睡觉,一名亲卫急匆匆地跑进来。敢如此冒失地冲进上官的卧室,也就只有刘牢之外甥何无忌了。

    “舅舅!舅舅!”何无忌没有脱靴,加之走得急,踩得地板咚咚咚的响,一边走一边叫。

    刘牢之自然是被吵醒了。他保持着一个军将战时的警觉,倏地立起身,待到看清来的是自己外甥,身子便松软下来。睡眼惺忪地骂道:“你做什么?”

    “舅舅,我看到外间都在调兵,我们要出战了吗?”

    “冒冒失失!跟你说过多少次,军中无父子,更没有舅甥。你看看你,这是我的卧室,你还拿着剑!怎么,秦军杀进来了吗?”

    被一顿训斥,何无忌自觉理亏,颇不情愿地草草行礼,道:“见过刘参军!属下看到营中兵马调动,不知何故,特来请参军示下!。”

    刘牢之略听了听,营中果然到处都是忙碌的声音。“昨夜刺史下令了,调城中一万兵马北上援救彭城。”

    何无忌闻言大喜,朗声道:“得令!”说罢就欲出去。

    “站住!”刘牢之喝道。“你是我的亲军,我还在这儿呢,你得的哪门子令?”

    “不是……参军刚刚不是说刺史要调兵援救彭城吗?我要下去准备啊!”

    “你准备个屁!那调的是他们,不是你舅舅我,更不是你。你个屁大孩子!”何无忌年十五六,比刘裕还小上几岁,正是年少冲动的时候。

    “刺史不调舅舅?那,那派谁去啊?舅舅留下来做什么呢?舅舅被罢官了?”

    “你给我闭嘴!话赶话,话密得像,像篦子似的,也不知道随谁。滚滚滚滚滚滚滚!看着你就心烦!”

    “那我干什么去?”

    “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何无忌极不情愿地拱手,“喏”了一声便欲退出。

    “回来!”刘牢之突然想到什么事。“去给我打盆水来!还有,昨夜城楼上抓了个翻墙的细作,你去给我把人提过来!”

    “细作都摸到广陵来了?我去会会他。”何无忌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舅舅的洗脸水自然是忘得一干二净。

    刘牢之兀自等了很久,才又重新叫人进来服侍,洗漱、更衣之后,就去主帐。何无忌早已领着人在帐中等着了。

    刘牢之才看了一眼那人的背影,就觉得熟悉,走近一看,竟然是京口那小子。此刻的刘裕,被人扒了盔甲,用过刑,脸肿了,绳子捆着瘫坐在地上。但刘牢之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你?”

    刘裕也认出了刘牢之。

    刘牢之道:“你小子,怎么成了秦军的细作?”

    刘裕道:“我不是细作。是校尉派我回来报信的。”

    “哪个校尉?”

    “朱校尉,朱怀石。”

    刘牢之摇了摇头,道:“不认识。”

    “我有令牌。”

    “令牌呢?”

    “被他们搜去了。”

    手下人连忙递上朱怀石的校尉令,刘牢之看了看,说:“确是我军的令牌。那,朱校尉让你传的消息是什么?”

    “我不能说!”

    这个回答倒是令刘牢之颇感意外。他用手指摸了下刘裕浮肿的脸颊,道:“这就是你不说的代价?谁干的?你干的?”转头盯着何无忌。

    何无忌连忙躲闪。支吾道:“舅舅叫我去提人,这小子敢反抗,我就……”

    刘牢之瞪了何无忌一眼,吩咐道:“他不是细作,松绑吧!”

    手下都觉得疑惑,但还是遵令而行。

    何无忌问道:“舅舅怎么会认识……”话没说完,刘牢之突然猛地将朱怀石的校尉令扔在他脚下,着实吓人一跳。何无忌知道舅舅又怪自己不称“参军”,连忙闭嘴。

    刘牢之继续问:“你是哪位参军麾下?”

    刘裕尚不知参军算是什么职位,想了想,答道:“校尉只叫我必须见到孙将军,才能说。”

    “孙无终?把他的衣服还给他,送他去孙部吧。告诉孙参军,都是误会。”

    手下将刘裕领出去,走到一半,刘牢之又想到了什么,大声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刘裕答:“回将军,我叫刘裕。”

    “刘裕,刘裕。”刘牢之沉吟了几声,又吩咐何无忌:“把营中最好的军医派过去,好好医治。”

    何无忌不解:“舅舅,孙部也有自己的军医,您干嘛这么在乎这个小子?”

    “人是你打的,我们得拿出自己的态度,不要让人记恨!三日后,你亲自跑一趟,慰问一下。”

    “哦。”何无忌散散慢慢。

    “这三日不许出营,给我在营中好好读书。你要是敢偷懒敷衍,军法伺候!”

    “喏!”何无忌打起精神,朗声答道。

    谢玄已经下令,全军整备,三日后开拔北上。何无忌心想,为什么舅舅要我三日后过去,而不是五日、十日,孙部多新兵,本次北征并没有他们的份啊?少年人但有疑问,便要追究到底,营不能出,书要读,那便托人去问。何无忌让送刘裕的回营的士兵留意打听,回禀称,孙部也接到了北征的命令,不过并非全营出动,而是选派部分兵将随军。

    “这就是了,看来那小子也有份。”何无忌争强好胜之心起,越想越不是滋味。“凭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第三日清晨,便按捺不住,早早就去了孙营。他是想了一个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混进北征的队伍。

    何谦出发的时辰定在午后。刘牢之坐镇广陵,除了训练新兵,还担着前线后勤之责,上午须接收一批江南的军粮,再派民夫随军输送。江南的晋陵、丹阳、琅琊三郡负责此次何谦所部的军需,晋陵、丹阳二郡的份例早早就送到了,独独琅琊郡的,迟迟未至,一直等到巳时也没有消息。

    刘牢之心里着急,便想派何无忌出去打探,左右却寻不到人,一番询问才知:“公子一早就出营去了。不知去了哪里。”

    手下人不知,刘牢之心里却明白,便吩咐人去孙营盯着。

    将近午时,琅琊郡的人才姗姗来迟。

    刘牢之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随即便想责问来人延误之罪,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琅琊郡负责押运的,不是别人,正是刘穆之,就是刘裕的族兄。刘牢之一见刘穆之,就没了气——彼时在京口,正是刘穆之给王、刘二人出的撮合刘、臧,再让刘裕从军的主意。

    原来,当时臧老爹之死,罪在刘牢之,或累及王家名声。王、刘二人商议,爱亲是唯一可能传扬此事的人,刘牢之建议杀之,但王谧不同意,认为无故杀人非君子所为。恰好寒士刘穆之拜访王谧,便出了这么个主意:

    要让人闭嘴,并非只有杀人一条路,只须使其有后顾之忧即可。臧家姑娘失了所有的亲人,便是没有了羁绊,此事行事全凭意气,只需要给她找个亲眷,让她知道,宣扬此事会给家人带来灾祸,她就会闭嘴。刘裕,就是最好的人选,撮合刘、臧二人的婚事,再让刘裕从军,最好就在刘牢之麾下,那就算拿捏住了臧家姑娘了。他日嫌麻烦的话,刘裕就在军中,刘牢之一句话的事。

    如此,才有了萧氏收王家百金,刘穆之代转荐信之事。爱亲在送走刘裕后,听到萧氏言语,就已想通了所有原委,只是她已入彀中,身不由己了。刘裕却是依旧以为自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作为回报,王谧举荐刘穆之入琅琊国府衙。琅琊是侨置郡国(侨置,指晋朝为了安置北方侨民而在江南等地新设置郡国,仍沿用北方故址名称。侨置琅琊国在今镇江句容市,在南京东南),长官称內史,有主簿等属官,刘穆之是主簿从事,临时受命输送军需。

    有这么一层关系,刘牢之便不好对刘穆之发火了。刘穆之见到刘牢之,远远的就弓身行礼,举止倒也大方得体。刘牢之上前寒暄一番,命人清点粮草,便与刘穆之闲话。

    刘穆之道:“这次筹措军需,朝廷给的时限非常急,好在府库充盈,倒也不难办,只是路上耽搁了些,还请将军恕罪。”

    刘牢之道:“虽然晚了点,但也算不上耽搁。你在琅琊当差,可还顺意?”

    “为国家办事,但求尽心,哪有顺不顺意?”

    刘牢之不喜欢文人的酸溜劲,在他看来,顺就是顺,不顺就是不顺,于是说:“你要是不喜欢琅琊,就来我军中吧,可以,可以做我的主簿。”

    刘穆之知道刘牢之并非真心,便婉拒道:“在下年纪尚浅,担不起如此重任,将军抬爱了。”

    正说话间,刚才派去孙营的人回来了,喘着大气,说道:“将军不好了,公子,在那边,跟人打起来了。”

    “什么?你说清楚!”

    “就是前两天,抓回来那个细作,公子与他打起来了。”

    “我让他去慰问,他去给我打架!为的什么事?”

    “这个,我没问清楚。好像两人打赌来着。”

    刘穆之问道:“营中有细作?”

    “不是细作,就是那个小子,刘裕。”刘牢之也顾不上刘穆之了,当下就欲去孙部。然而走出百来米却停下来,啐道:“罢了,随他去吧!”

    刘穆之问了旁边的人前后一些经过,走上前,对刘穆之说:“将军为了后辈,也真是费心了。”

    刘牢之听他这话,是已经把自己的心思猜透了,就问:“道和有什么主意?”道和是刘穆之的字。

    “年轻人是管不住的,公子想要上前线,想要杀敌立功,这是好事,就由他去吧。”

    刘牢之不答。刘穆之见他犹豫,又补充道:“将军心里,不也是希望子侄出息的嘛?”

    刘牢之道:“话虽如此,可是……”

    其实,谢玄点将,没有刘牢之,刘牢之心里也是不甘的,不过他对于此战的凶险心知肚明,加之另有重任,便没有表露心迹。对于何无忌,他首先是爱护,这才没把外甥划入出征的序列,但作为舅舅,他又希望借此激发何无忌的好胜之心,所以故意让他在出征日去探望刘裕,说是探望,其实就是让他去受刺激的:眼看着一个被自己打得半死的人都能出征,自己身强体壮却只能留下来干闲事,凭何无忌的脾气,他哪里忍得住呢?这场架的赌注,多半就是随军的名额。果然,不多时,孙无终就派了人过来通报:手下的人不懂事,顶撞了何亲侍,已按军法收监,何亲侍混入出征的队伍,一时找不回来了。

    刘穆之问来人:“何亲侍与那名士兵打架,结局如何?”

    刘牢之不知道刘穆之为何有此一问,但也是希望自己的外甥赢,便也问道:“对,你快说,赢了还是输了?”

    来人回:“自然是何亲侍赢了。”

    刘牢之顿感大快人心。

    刘穆之却继续问:“你说的是实话?你亲眼所见?”

    刘牢之不解,众人也疑惑。难道他刘穆之还希望何无忌输了不成?

    来人被这一追问,显然有些猝不及防。“是,这,属下未曾亲眼看到。只是,只是猜测,何亲侍是刘参军亲卫,自然,自然是武功卓越,断然是不会输的。”

    刘穆之不依不饶,继续问:“营中打架之事,最是传播得快,我随便派个人出去就能打听到实情,你若敢欺瞒上官,小心军法!”

    刘牢之有些不快了。显然来人的回答,不过是为何无忌遮掩,何无忌可能是输了,但碍于刘牢之的脸面,来人不便明说罢了,刘穆之这般追问,虽是问实情,却是在拂刘牢之的面子。

    来人一听军法,连忙跪拜,颤声道:“参军饶命!小人也只是听说,听说打了平手,但大家都在传,刘裕有伤在身,要不然肯定是能赢的。”

    刘牢之脸面全无,大手一挥,说:“好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来人连忙退出。

    刘穆之小声问左右:“何亲侍平时武艺如何?”

    左右低声答:“何亲侍是将军亲自调教的,一众侍卫无人是其对手。”

    刘穆之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刘牢之:“将军是否忧心何亲侍的安危?在下有个主意。”

    刘牢之已经有些厌烦,冷冷地说:“什么主意?”

    刘穆之道:“与其让那刘裕受军法而死,不如,让他做与何亲侍为伴,随军北上。”

    刘牢之立刻就明白了刘穆之的用意。何无忌武艺超群,刘裕能与之平手,那也不是等闲之辈。此番大军北上,敌人十倍于我,战场凶险,若能得一得力护卫,何无忌自然就多了几分生还的机会。刘穆之追问到底,不过是为了确认刘裕的身手是否担得起护卫之责,显然答案是肯定的。

    刘牢之转忧为喜,道:“这个主意好!来人,立刻去孙参军营中传我的话,就说,小孩子打架而已,不用为了这点事动军法,孙参军的人是个好手,不用可惜了,就让他随军北上吧。”看了看刘穆之,又想到一层,说:“道和真真知我肺腑,我还有一事相求,不知道道和是否愿往?”

    刘穆之当即就猜到了刘牢之所求,那是要他一同北上,也没多想就道:“某愿为将军分忧!”

    刘牢之的心思有三:其一,刘裕与何无忌有隙,并不一定愿意保护他,需要有一个人从中协调;其二,刘裕也好,何无忌也罢,都是勇夫,加之年幼冲动,只有听从刘穆之的智谋,才更可能活下来,说不定还有建功的机会;其三,刘穆之实在太聪明了,这样的人,最好能够收为己用,只不过他的聪明,到底能达到何地,是否能够用于战场,还须实战检验一番。

    刘穆之正是洞悉其心思,才一口应下。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晋室偏安,朝局均靠门阀支撑,荆州有桓氏,中枢有王、谢;此时谢安执政,谢玄掌兵,若欲有所作为,非依附谢氏不可,此战便是最好的机会。

    于是乎午饭过后,刘穆之持刘牢之手书加印,前往追赶何谦。

    何无忌、刘裕、刘穆之,就这样两个自愿,一个被迫,分头而并进,一同踏上了彭城之战的战场。三个年轻人,或许谁也没想过要达成什么,也不知道以后的路会怎么走,但冥冥中终于因着一点机缘,让他们踏上了同一个方向。彭城之战,将成为其彼此成就之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