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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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留城,留城

    刘裕始终忘不了那样的场景:

    刀刺进腹部,血会顺着刀流;如果是刺进胸膛,或者砍中脖颈,那几乎是喷涌而出。血是热的,比家里的洗澡水还热,带着一股腥气,跟鸡鸭的血一样,但又似乎不一样。有的死者不会闭眼,其状可怖,伤者则哭天抢地……

    总觉得自己的衣服不干净,一直带着那股血腥味,吃饭、喝水都欲做呕。上午的训练照常参加,午后就开始发热,倒在了训练场上。

    再醒来时,已经在伤病房中。照顾的医官见他醒来,便吩咐先喝了两碗清粥,过了一炷香时分再喝药。如此,直至夜里烧退去,才给正常吃食。又歇了一夜,次日便好了。医官称他“青年人果然是身子骨硬朗”,然而尚不许他回营,要观察半日。

    伤病房中,除了刘裕这般生病的,更多的是参战的伤兵。重伤的须单独收治,因为他们随时可能死去,轻伤和没有传染性病症的住大通房——几十人住一块儿;不过这也只是重伤者不多时才有的条件,一般大战之后,重伤者众,轻伤多半得不到及时安置。

    观察的半日实在清闲,刘裕除了喝药的时间,都在睡觉。临近午时,突然有人拍他肩膀,睁开眼,竟是一张最不愿意看到的脸——何无忌。

    何无忌狡黠地笑着,说:“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伤哪儿了?”

    刘裕不想理会,侧过身去继续睡。

    哪想何无忌居然开始扒拉他的衣服,一边动手一边说:“来啊,让我看看!你这也没伤着呀!”

    刘裕实在烦他,就甩手驱赶,数次之后,何无忌仍不知收敛,刘裕怒而起身,喝道:“你有完没完?”

    “生气了?”何无忌一脸无辜。“我也是关心你嘛?说说,你伤哪儿了?”

    刘裕没好气得说:“那你又伤哪儿了?”

    “我?这儿,小腿上划了一刀,还有这儿,这儿,手臂,跟秦兵扭打的时候磕到的……”何无忌一边说一边展示,颇有些洋洋得意。“快说说,你到底伤在哪儿?怎么受的伤?不会是脑子坏了吧?”

    “你脑子才坏了。我没受伤。”

    “没受伤为何在此?不想训练,偷懒?”

    刘裕瞪了何无忌一眼。

    何无忌也不在意,反而越说越兴奋。“我看你也不像会偷懒的人呀,不会是脑子真坏了吧?啧啧,我还想再跟你比试一番呢,上次打得不过瘾。可是你脑子坏了……诶,脑子坏了也不影响打架吧?你还行不行?来试试!”

    “试什么?”不知何时何谦突然出现,大声问道。

    刘裕连忙从床板上跳下来。

    何无忌回头,也吓了一跳,缓缓张张地行了军礼。

    “啊?你要比试什么?”何谦不怒自威!“营中禁止私斗,违者军法处置。这个规矩你舅父没教过你?简直胡闹!自己去军法处,领一天禁闭!”

    何无忌“喏”了一声,悻悻而归。

    何谦看了刘裕一眼,就也回去了。

    刘裕心想,真是晦气,居然在这儿又碰到何无忌。虽知他没有坏心,不过是活泼好动,但心下还是烦他。好在他被参军关了禁闭,不会知道自己在哪个营房,后面应该碰不到了吧。

    午后又给医官检查了一番,便得放回营。回到营中,朱怀石正在给手下示范枪法,刘裕就跟着大家一起在旁边看,只觉得朱怀石每一次直刺、横劈、斜挑,用劲都极巧,且很有准头,并不像自己那般都是蛮力。

    朱怀石解释道:“武器在我们手上,不要抓得太紧,只有出招的那一下须用全力,其他时候,应该是轻盈,这是蓄力。战场上冲杀,谁也不知道要打多久,如果你力气一下子就用光了,那后面怎么办?好了,继续练习吧。”

    刘裕并未获准参与训练,无事可做的他,就在营中打扫。扫完了普通士兵的通用大帐,又去扫校尉的个人小帐。朱怀石藏了一些书,刘裕打扫的时候,一卷卷拿起来,用衣袖擦去灰尘或碎叶等杂物,做得极其用心。他没念过多少书,只在父亲在世时受过一点启蒙,字认得也不多,但好在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道理,对读书这件事,有莫名的向往和欣羡。

    擦过了所有书卷,待放回原位,突然有点好奇,这都是些什么书?犹豫了一下,随机打开其中一卷,只见写道: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与相善也,趋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弮,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司马迁《报仁安书》节选)

    这是前朝太史公与仁安的书信节选。刘裕看的出神,感概李陵深陷绝地的悲壮,和太史公慷慨直言的难能可贵。

    “嘘!嘘!嘘!”有人掀开帐房的帘子,跳了进来。

    又是何无忌!“看什么呢?”

    刘裕真是又好气又无奈。“怎么又是你?你不是关禁闭的吗?”

    何无忌哈哈一笑,道:“何参军不过是在人前维护一下军法罢了。我舅舅可是刺史麾下第一大将,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哟,司马公的书。嗯,我不喜欢李陵这个人,固然勇武无双,但却没有以死报国的魄力,最后还是降了匈奴,没骨气!”

    “然也!‘垂饵虎口,横挑强胡’,是多么豪迈,然而一朝身败,就俯首北向,如果军将都似这般,没有死国之志,那我朝只怕早就尽没于胡人,我等都去长安为奴了。寄奴可还记得某?”又有一人信步而入,书生模样,却是刘穆之。

    刘裕想了一想,在取王谧的荐信的时候,见过刘穆之一面。“兄长?你怎么也来了?”这一声“兄长”其实叫的不过是两人同姓同宗,并不是真的有近缘关系。

    “我受刘参军之托,到军中打打杂。”

    何无忌道:“道和可是大军师。”

    刘穆之笑而不语。

    刘裕问何无忌:“怎么,打个架还要带军师?”

    何无忌道:“我现在可不想跟你打,有正事。”

    刘裕哂笑:“你们有什么正事?”

    何无忌正色道:“我怎么就没有正事?道和,你说吧!”

    刘穆之道:“这次确实是正事。昨夜一战,我军虽然大胜,但并未伤敌根本。现在秦军已经重新调集上万人与我军对峙。彭城的压力虽然小了很多,可形势对我仍然不利。”

    刘裕不解:“你说的这些,应该说给中军大帐的将军们听吧。”

    何无忌用力拍了下刘裕肩膀,说:“你难道不想建功吗?”

    刘裕道:“我就一个人一杆枪,拿什么建功?”

    何无忌道:“现在能够打败敌人的关键,是粮食,只要找到秦人屯粮的地方,就是最大的功劳。这跟人数多少没关系。”

    刘裕问:“你们找到了?”

    何无忌道:“我要是找到了,还来找你做什么?”

    刘穆之补充说:“秦军粮草,必然是藏在一个我们不易到达的地方。这个地方,要远离前线,隐蔽又易守难攻。”

    刘裕道:“既然是这样一个地方,我们又怎么能找得到呢?”

    “留城。我这几天仔细翻阅了彭城各县舆图和方志,我推断,对秦军来说,西北方向的留城,就是最好的屯粮之地。”

    “这么容易就能被你推断出来?”

    “要推断出这个地方并不难。首先,对我军来说,留城距离较远,且要袭击留城,就必然要绕过彭城前线的敌军,队伍只要行动稍慢一点,就会被前后夹击;其次,留城周边沼泽遍布,进出的道路并不利于大军行进,选择这样一个地方,秦军可以节省大量的兵力。我若是秦军主帅,留城就是最好的选择。”

    刘裕又问:“既然你们这么肯定,那直接上呈中军主帅就好了,找我又是做什么?”

    “这毕竟还只是我的推测,我需要有人帮我验证。”

    “我?”

    何无忌道:“除了你这里还有谁?”

    刘穆之补充道:“我在此并无官身,人微言轻,只能找军中之人帮忙验证我的想法,找到证据。有了证据我才能进见何参军。”

    刘裕略加思索,说:“所以你是希望,我,跟他,一起潜进留城,把秦军屯粮的证据带回来。”

    何无忌道:“是了是了,你终于开窍了。只要我们俩能证明秦军屯粮留城,那此战的首功非我们莫属。”言辞之间尽是喜悦神色。

    刘裕道:“就算你推断的都对,可是你刚刚也说了,去留城要绕过前线敌军……”

    刘穆之没等刘裕说完,便道:“我当然知道此事困难,可是,难度越大,功劳才越大。你难道想做一辈子大头兵吗?”

    刘裕有些心动。

    刘穆之也不逼迫,只道:“此事不管你参不参与,我跟无忌都是要做的,今晚你好好想一想,要是想好了,明日卯正可以来甲字营找我们。”甲字营是刘牢之的队伍,何谦所率一万人都是各部抽调而来,刘牢之在谢玄麾下居首,因此其部众安排在甲字营。

    说罢刘穆之转身就走。何无忌留下一句“你和我还有一场比试,不要让我小看你”,也跟着回去了。

    坦率来说,刘裕对刘穆之所言地理等因素似懂非懂,但他心里是想去的,既是想挣一份功劳,也是不想被何无忌比下去。刘、何二人一走,他便找到朱怀石商量。江刘穆之所说尽皆转述,但绝口不提是何人指点。

    朱怀石也是有眼界的人,亲自调阅了不少舆图,对秦军在留城屯粮的推断表示赞同。“何参军也有训示,接下来我们的行动目标之一,确有找出秦军屯粮所在。不过这事儿已经交给了其他人。现下秦军抽调了大批人马在城外驻扎,随时可能进犯,何参军为此下了严令,没有中军将令,严禁私自出营。所以这事不好办,你要是想出去,我可以替你遮掩,如果真如你所说,秦军在留城屯粮,那你回来便是大功一件,但如果你无功而返,就得掂量自己的身板禁得住多少军棍。你可要想好!”

    “我想好了,我要去!”刘裕斩钉截铁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