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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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小物件也有大案子

    说也奇怪,从牢里出来,一路都无人阻拦。

    正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闭门造饭,街上行人不多,飘过雪的路面,雪化后湿漉漉的,那几人留下了一串清晰的脚印。寄奴顺着脚印去追,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赶上了。

    几人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赶路,倒像是刻意等着寄奴赶上来。“二哥”会心一笑,说道:“本以为要等你半晌,没想到你脚程倒快得很!”

    寄奴不答,他心乱如麻,没有主意,与其说是主动跟上来的,倒不如说是双脚自己走过来的。

    一行人这才开始打扫脚印,然后左转右绕,最后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一处废弃的民房落脚。

    寄奴此刻已慢慢恢复了理智,越想越觉得蹊跷:一群犯了人命大案的凶犯,竟然不赶着出城逃命,反而留了下来;藏身之地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偏僻破败无人问津,但一应生存物资皆有储备,足够旬月之用。

    这伙人显然还有更大的图谋,拉自己入伙的目的又是什么?再往前,他们是因何入狱,是不是入狱也是计划而非真的犯事……愈想愈觉后怕!

    饭后闲话,那“二哥”似乎看出了寄奴心中的疑惑,就开始开解他:“既是跟了我,那咱们就是兄弟。我们这些人,都是把命交在彼此手上的交情。你信哥哥我,我就会护你周全。”然后分别介绍各人姓甚名谁。

    原来这“二哥”姓孙,大名无疾,家中行二,因此叫二哥。其余人等也各自介绍,寄奴无心记忆,只记得一个叫李小年的,大约跟自己一样年纪,但稍矮小些。李小年管孙无疾叫“二爷”,这一点与别人都不同。

    众人在此地盘桓了两日,第三日夜里有人敲门,推进来一车稻草,扒开一看,竟然是一车锃亮的兵器,有刀、剑、短枪,甚至还有弓箭和袖箭;第四日夜里又有人送来暗甲,可以保护肩肘和腰腹等处。寄奴虽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这些东西可不是寻常蟊贼可以弄得到的,心里更加害怕,夜里无法入睡。

    是夜人定后,寄奴悄悄爬起来,想趁着夜色逃跑。蹑手蹑脚摸到门边,突然被人轻声叫住,回头一看,是李小年。

    “我,我,我是要,我只是……”寄奴刚想分辩,李小年就说:“你是要跑吗?”寄奴愣住。

    李小年继续说:“放心,我不会告诉二爷他们的。”

    寄奴想起来,白天的时候李小年一直在屋里睡觉,原来还以为他贪睡不起,原来竟是为了夜里盯着自己。

    李小年倒是大方承认:“二爷让我盯着你,但是不管你做什么,都不用告诉他。”

    “啊?”寄奴顿感疑惑,原以为自己要被抓回去脱层皮。

    “是的,二爷说,你要跑就让你跑,你爱去哪儿就让你去哪儿,不用拦着你,但只有一条,一定要跟紧你,你做了什么,他也不想知道。”

    寄奴实在猜不透这孙二爷到底做的什么打算,再三试探,李小年反复确认“真的不用回禀”,他才提了口气,推开外间的院门。

    然而出了门,该去何处,他又犯了难:要回家去吗?还能回得去?单单一个包庇逃犯的罪名,就够他刘家合族万劫不复。虽然有天大的风险,但至爱亲朋的安危到底是梦寐萦怀。寄奴决定去找怀敬从兄。

    摸到自家巷子,在角落的杂物堆中躲起来。清晨时分,果然看到刘怀敬出门倒药渣——姨母身体不好,靠汤药养着,夜里喝药的渣滓,都是次日刘怀敬出门处理。以往他早上做完家里的事,都会来喊寄奴出门做工,两家比邻而居,两人结伴同行,或去码头搬运,或进山砍柴,真如亲兄弟一般。然而今日见面,两人都各有一番滋味。

    刘怀敬问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寄奴简单答了,只略过了狱中人命大案。寄奴询问家中老少近况,刘怀敬说:“一切都好,只是萧姨母担心你,生了一场小病,现下没大碍了。”

    刘怀敬所说“萧姨母”是寄奴父亲的继室,寄奴事之孝顺,母子关系融洽。

    “道怜和道规呢?”

    “他们还小,没让他们知道。你不用担心家里,倒是你,你以后有何打算?”

    “我?”寄奴哪有什么主意。“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色渐亮,寄奴不敢久留,又有李小年在侧,不便多说。临别叮嘱:“我这般走了,心中最放不下的,首要是长辈的身体康健,其次就是道怜的终身,他在徐公巷私塾上学,教《诗》的是个姓臧的老先生,臧家有个小女儿,聪明乖巧,他最是喜欢。年前你便代我去探一探臧老先生的口风。虽然还没到年纪,但也别让别人占了先。记住,年前就去,不,今天就去!”

    寄奴走后,刘怀敬张开手掌,手中被寄奴塞了个长条形的物件,用一块破布包着,约摸三寸长短。东西是背着李小年塞过来的,必是紧要之物。

    刘怀敬心里想着:寄奴旁边那孩子,从没见过,畏畏缩缩的不知是什么人;道怜的事情自己大体都知道,从没听过什么徐公巷私塾臧家幼女之事;可寄奴说得郑重其事,临行叮嘱也真真切切,难道真要去提亲……寄奴这个从兄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甚至有些蠢笨,他竟连那破布包裹的东西都没打开,只是回家与母亲商议。寄奴姨母听儿子说完,便知道寄奴所说必然另有所指,便叫刘怀敬去徐公巷寻访一番。

    徐公巷,其实就是个寻常巷里,不过却是新设的谢府后门所在,就是王谧买来送给谢家的那个谢府。但这些关系刘怀敬可一点都不晓得。他照着母亲的吩咐,拿着东西挨家挨户询问,得到的答复,自然是既没有私塾,也没有姓臧的教书匠。他悻悻地回到家,将情况说明。寄奴姨母仔细查问了诸多细节,又叫他再去,但这次去,只是找姓臧的人家,无论男女,无论营生,但凡有姓臧的,就把东西拿出来,如果对方识得此物,就问他知不知道认不认识刘寄奴。如此这般折腾大半日,依旧一无所获。刘怀敬再没有办法,在家苦恼了几日。

    除夕前夕,本是家家户户热热闹闹迎新年的日子。往年若无战事,府衙就会从小年夜开始解除宵禁,直至元宵。解禁期间,特开夜市,以示欢渡佳节。只要不是兵刃等禁品,余的无须报批,均可在夜市售卖,因此琳琅满目;剧院、酒楼等为了揽客更是花样百出,热闹非凡。然而今年不知怎滴,小年都过了三五日,府衙还没有贴出解除宵禁的通告。

    刘家在年内攒了一些毛皮,都是在山林中捕获野兽所出,本想着年前拿出去在夜市卖个好价钱,贴补家用,不曾想突然没了夜市的消息,眼看着开春就要入不敷出,刘母就想索性低价出给裁缝铺子,多少有些进账。

    事情还是刘怀敬去办,他特地拖了两日,直到年廿八,实在是夜市无望,这才去卖。他们这等人家,认识的都是些次等甚至劣等师傅,本身也攒着不少货等夜市,夜市没了自身难保,没人能吃下他家的毛皮;上等的师傅都有固定货源,轻易不收生人的东西。刘怀敬又是一日白忙活。兜兜转转想到莫不如直接卖到某个富户家去,当真如愿,还能得个好价钱。想了想,说得上话的富户,只有刁家。

    刁家公子刁逵,也是牌桌上的常客。早年寄奴嗜赌,没少找人借钱,曾欠了刁逵三万钱,利滚利实在还不起,被刁家着人抓去好生收拾了一顿,后来重签字据,刁家减轻利息,刘家变卖家产才勉强还清。本来这样的关系,是该老死不相往来,但人到了穷途,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脸面呢。

    刘怀敬先带着样品去见了刁逵,那姓刁的倒也豁达不记仇——不过本来当年的事情于他,又吃了利钱又打了人,实在算不上什么仇怨——一口答应收了全部的货,价钱也不少给。

    刘怀敬喜出望外,回家就拉上所有货去了刁家。刘母虽然心里不悦,但终于还是接受了这场窝心的买卖。

    然,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刘怀敬一去,至夜未归!刘母忧心忡忡,生怕那刁逵竟是哄骗她儿子,又吃了货又扣了人,当晚无眠,次日一早,便亲自去刁家过问。

    刁家只派了一个管事出来对付,趾高气昂地说:“你家不肖子胆大妄为,卖给我家的货竟夹带军品!已经被我家公子扭送府衙去了。”

    “什么?”刘母闻言深恨,心想必是刁家栽赃,找了借口存心跟自己家过不去。

    刁家管事继续说:“你这妇人,不好好管教儿子,还敢跑到我家来取闹!有这功夫,快快多凑些钱去府衙看看儿子吧!”说罢关门逐客。

    刘母无可奈何,在刁家门口大大地哭闹了一场,然于事无补,只能失魂落魄地回家去。她走到半路,身后突然有人叫住她。

    来人正是爱亲的叔父臧老爹。刘母自是不认识他的,只是看他穿着刁家的衣服,就以为是刁家派人来捉自己,又恨又怕,当下就要撒泼。

    臧老爹解释道:“夫人勿怪,我是刁家的师爷。叫住夫人并没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看夫人刚刚在门口因为儿子的事情伤痛,心里不忍心,特来将实情相告。”

    刘母见对方说得诚恳,又说知道实情,便收了些情绪,说道:“你知道什么?快说!”

    “昨日家中账房告假,我便被叫过去帮忙点货记账。令郎一共带过来大小皮料共六十有三对不对?”

    “具体数量我是不记得的,差不多吧。”

    “当时点货确是这个数,大家大院,做事是章程的……”

    “你快说重点!扯这些做什么?”

    “哦,哦,好,好。老夫只想着把事情说清楚,倒忽略了夫人关切儿子。令郎带来的货里,有不少杂物,其余都还好,就有一样,一块破布包裹的一只袖箭。”臧老爹原想刘母听到“袖箭”就该知道利害,便顿了顿。

    然而刘母并不懂得这些。“然后呢?”

    臧老爹只得继续解释:“这袖箭,可不是一般物件,那是军中才用的东西,而且,并非普通兵丁能用。因为袖箭小巧,造价较高,但杀伤力有限,因此用处不多,只用于像斥候护身,或者夜行人暗杀等用。”

    “这,这……我儿就是个平头百姓,怎么会有那玩意儿?必是,必是你家……”

    “夫人不要激动。我刚已说了,袖箭是军品,轻易买不到,再说了,袖箭用处不多,东家留着也没用。本来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令郎的,可是昨日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故镇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公无奕之子,今录尚书事、扬州刺史谢公安石之侄,现任建武将军、兖州刺史谢幼度进城,竟然当街遇刺!”

    “啊?”刘母只听到一堆头衔,云里雾里,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可这,跟我儿子有什么关系?”

    “谢将军遇刺,看起来是跟令郎没关系,但是遇刺现场收集到的刺客留下的暗器,就有跟令郎毛料中夹带的一模一样的袖箭。”

    “什么?你是说,我儿,怀敬他,他参与了,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