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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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死一念,如何他顾?

    原来那日寄奴在爱亲处卖了炭,手上多了几枚五铢,便犯了赌瘾。他早年就曾因樗蒲败光家产,才不得不砍柴、卖炭为生,这一两个月搭上了新设的谢府的生意,有了固定收入,耐不住偶尔赌瘾上头,又要去赌坊里搏一搏。

    向来这赌博之戏,十亏九输,这一日也不例外,一连好几把,一盏茶还没凉透,寄奴就输光了今日的木炭钱。他心下悔恨,想向掌柜借钱再战,可是赌坊里知道他的“名声”,说什么也不肯再借;对手也是无赖之人,竟嘲笑他“赔光了五铢,只剩下无助”。几回合唇枪舌战,双方就动起手来。

    寄奴常年在林子里向野猪鬣狗讨生活,手脚十分了得,三两下就撂倒对方。那人不服,呼朋唤友来搏命,寄奴也有几个相熟的帮忙,双方扭打成一片,一起进了大狱。

    寄奴也不是第一次犯事了,像过流程一般的老实挨了搜身、板子,然后去蹲监房。牢里的伙计也是相熟的,寄奴托他去找从兄刘怀敬来赎自己,特地叮嘱:“一定要夜里去,不要叫我姨母看到。”寄奴的姨母,就是刘怀敬的母亲。寄奴从小没有亲娘,便是由这位姨母奶长大的。老人家为了妹妹的儿子,竟然断了自己亲儿子的奶水,所以寄奴与她甚是亲近,与从兄也尤其要好,以往每次犯事,都是刘怀敬帮他料理、替他赎身。

    寄奴在狱中待了三五日,眼看着别人都走光了,家里还是没人来赎自己,就责怪相熟的狱卒。

    那人趁着别人不在,小心翼翼地解释说:“你啊,这次可是得罪阎王了!”

    “什么意思?”寄奴不解。

    “县尉大人特地交代,别人谁都可以,就你,不能被赎出去,要老老实实坐满半年牢狱。”

    “啊?为,为什么?我姨母知道了,还是我娘知道了?”寄奴一想顿觉糟糕,若是长辈知道了此事,必是要让自己多吃些苦头的。

    那狱卒左顾右盼,确定了没人才继续说道:“不是不是。我给你传了这么多次话,哪次出过问题?刘怀敬那张脸,我还能认错?我给你打听过了,县尉大人也是受了别人的指派,才下的命令,具体是谁指派,我就不知道。你仔细想想,你到底得罪过什么贵人?”

    寄奴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自己得罪过什么贵人,非要说自己得罪人,那最多就是些赌坊的赌鬼、街巷里的流氓,这些人哪儿来的脸面敢指派县尉大人?

    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牢却还得老老实实坐下去。这样过了小半月,牢里又抓进来五六个人,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似乎是几人的首领,别人都让着他。那人虽衣衫褴褛,但修容整齐,咋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落魄公子;不过就是有些煞气,不说话时,脸色阴沉,胆小的看了有点不寒而栗。

    寄奴平日虽泼皮惯了的,但这一次,一来坐了半月牢,二来心中有不解之惑,因此没了往日的神采。几人都在同一监室,狱卒不在时,几个新人趾高气昂,对寄奴又喝又骂,寄奴也不理睬,只是蜷在角落睡觉。那些人自讨没趣,也就消停了。

    又过了好几日,天气愈发冷了,狱卒送饭若是晚了些,那饭菜便如冰渣一般。吃着这样的东西,那几人又不免牢骚满腹,便有人提议“活动活动暖暖身子”。所谓“活动”,就是打架摔跤。

    两个汉子率先迈开腿甩开膀子,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打得不亦乐乎。寄奴厌烦他们吵闹,但也没有办法,索性坐起来看着。那两人的身手倒颇了得,一招一式都有模有样。寄奴也是常打架的,最是懂街上流氓的套路,都是仗着力气和气势,从这两个汉子的路数看来,不似流氓。

    两人打了一阵,未分高下,累了便换别个下场。这般闹腾了约摸一炷香时刻,除了那个首领,其余人都下过了场,大家便起哄。

    “你们这打得都不成器,叫二哥露一手,让你们心服口服!”“二哥”是众人对那个首领的称呼。

    “好,那我就给你们来一个!”“二哥”站起来,转着手腕扭了扭脖子。“谁来跟我放对?”此话一出,众人立刻噤声,面面相觑。

    “都不敢来了?那我可要自己挑人了!”“二哥”目光扫过,无人敢与他对视。最后“二哥”的目光落在寄奴身上。“小兄弟,你是怎么进来的?要不要也来活动一下?”

    “我?”寄奴一愣,“我……我今日冷得厉害,不是……是你对手。”

    “是不是对手,动了手就知道了!”

    “我,我不打!”

    旁边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打不打,那可由不得你了!”说罢各从一边上手,将寄奴拎起来就扔了出去。

    “二哥”立即上手,双手环抱,当下就扣住了寄奴。寄奴只觉得肋骨吃力,胸口发闷,无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得,顷刻间便憋得满脸通红。

    情急之下,寄奴双脚跺地,不小心踩到“二哥”脚尖。“二哥”吃疼,手上的力气少了三四分,寄奴得以缓了口气。趁着这档口,便向后退,将“二哥”撞到木栅栏上,借势终于挣开死扣。

    寄奴大口喘气提神,微弓着腰,与“二哥”对峙起来。那“二哥”虽失了一手,但却显得十分开心,哈哈一笑,又扑上来。

    寄奴本比对手高出一些,腿长脚快,展开在林子里躲野兽的本事,左右腾挪,只顾闪躲。偶尔接手一两招,也是借力化力,并不反击。

    众人起哄:“上去啊,上去啊!”

    有人解说道:“小兄弟这是要跟二哥比耐力,等二哥出了破绽,只怕他要一击即中。倒是堪合兵法啊。”

    兵法!此话一出那人立刻意识到什么,连忙闭嘴,退到其他人后面。

    寄奴忙着搏命,自然没在意。他与“二哥”耗了许久,心态已缓和许多,想起来野兽追捕猎物,咬上了就不会轻易放弃的,知道今日自己是被“二哥”咬上了,一味躲避绝不是办法,便开始思考怎么取胜。他本比别人高出半个头,手长脚长,身形灵活是自己的优势;二哥壮实,下盘稳、力气大,是他的长处。所谓扬长避短,若能制住“二哥”一两手,或有可乘之机。

    寄奴缓缓退到栅栏处,背靠栏杆,故意消减自己腾挪的空间,“二哥”果然右手重拳击来,寄奴躲过,让他一只手伸入两根栏杆之间,然后立刻将身体靠过来死死压住他手臂。“二哥”左手挥拳来救,寄奴用肩膀生生吃下这一拳;仗着自己更高的个头,直接抱住“二哥”脑袋,膝盖往二哥腹部招呼了几下,顺势将人推倒,扑将上去扭打。这就是流氓打架的招式了,那“二哥”似乎并不适应,无法起身无处借力,吃了不少拳头。

    “认输了!认输了!”直到“二哥”开口求饶,寄奴才停下。

    “二哥”爬起来,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和着血,恨恨地说:“你这是山野村夫的打法!”

    “我本就是山野村夫,当然用山野村夫的办法!”寄奴顶嘴道。他现在开始害怕,若是这些人记恨,一起扑上来,只怕立刻就要了自己小命,因此说话没有底气得很。

    哪知道“二哥”却说:“我既认输,便是真的输了。不管谁的办法,能赢,能杀人,就是好的办法。”

    狱卒们在外面看了好久的热闹,见他们停了,才上来,哂笑道:“打完了?这场架可好看得紧啊!你小子赢了?赢了就出来吃我一顿鞭子。”

    “啊?”“这是什么道理?”“凭什么?”众人哄闹起来。

    “狱中闹事,都是要吃鞭子的,我只打赢了的,已经是开恩了,再闹,就都出来,都吃一顿鞭子。”

    众人更加喧闹,“二哥”摆手示意,众人才住了口。

    开了门,两个狱卒走进来,一个守在门口,一个过来扣寄奴。“二哥”眼神斜指,手下之人突然发难,一拥而上,两个狱卒立时就被制住。

    “二哥”冷冷地说:“闹了这么久,你们终于进来了。”

    原来,这才是“活动活动”的本意——吸引狱卒开门进屋。寄奴心下惊呼上当:被利用了,他们要越狱,自己一不小心成了帮凶。

    更没想到的是,几人不由分说,竟直接结果了两个狱卒,又冲了出去,只听刀兵喊叫之声,不一会儿回禀“二哥”:“都了结了。”

    “二哥”大叫一声“好”,走到门口又回过身,对寄奴说:“此间出了人命,我们走后,你就成了唯一的凶手。我不杀你,快快逃命去吧!”

    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寄奴完全来不及做任何反应。怔怔地走出监室,看着地上横七竖八十数条尸首;就连隔壁监室的犯人都未能幸免。有的人还没完全断气,犹在抽搐;有的竟像是生生被扭断脖子,脑袋向后而死。满屋子的血腥,令人作呕。

    惊诧之余,寄奴慢慢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这么多的人命案子,自己是断然背不起的,即便他日真凶归案,自己也不定能熬得过这府衙的百样刑具;若此刻逃跑,或有一线生机,但家中继母、姨母、两个弟弟、怀敬从兄,又能跑得掉几个……

    虽是数九寒冬,然而寄奴早已是一身冷汗,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在尸堆中呕了一场,将肚中的冷菜残羹尽数倒了个空,才缓过一点神来。终是生的欲望慢慢占了上风,不自知地往着牢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