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繁体版

第三章 流民帅进城,卖炭奴入狱

    自那日王谧来瞧过,才过半月,便有人来接收了宅子。臧老爹知道是谢家的人,不敢懈怠,妥帖地做了交接,便想另寻他处去住。谢家来的人,都是些管事、仆役、工匠等,正主儿并未见着,也没人催臧家叔侄搬走,他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地方,便继续在后院柴房旁住着。

    先前的少年隔几日便来送柴薪木炭,走动的次数多了,彼此也渐渐熟络,慢慢地知道:他姓刘,小名寄奴,祖籍彭城,上几辈迁居至此;生母难产而亡,父亲亦早逝,留下继室和两个异母弟。

    到底都是苦命人,同病相怜,年纪又相仿,爱亲跟寄奴倒是颇觉亲近。寄奴进山砍柴,时常能弄到些野鸡野兔,都会特地送过来给臧家享用。

    这一日寄奴又来送木炭,竟夹带了两只活的小野兔,只巴掌那么大点儿,爱亲见了,真是好不欢喜,捧起来又怕伤着,放下了又怕跑掉……两人在院子里说笑,突然外面有人进来,寄奴慌不跌地起身,拔腿就跑。

    来的不过是干活儿的丫头,还以为院子里进了贼,就要喊叫,爱亲忙上前捂着她。臧老爹后脚跟进来,看到一个背影,心下就知道了。

    “欸,前几日的晚饭,竟有好几道野味。老夫在建康官家府上,也没见过这么多,可把嘴巴养叼了,怎么这几日又都是些粗茶淡饭啊,嘿,这两只小可爱,可是今日加餐?”

    爱亲知他故意,便搭话道:“这两只兔子加起来,也不过二两肉,勉强够着叔父一顿杜康。我啊,一会儿便给叔父打酒去,可好?”

    “哈哈!”臧老爹一通大笑,然又严肃道:“小子老是往来内院,外人瞧着也不是事儿。丫头,你可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啊?”

    “不过是个未加冠的,叔父竟会与一个孩子较真?”

    “我较的,是你的真。休给我打浑!我也没几年好活了,生前没有余财,身后也无遗产,还得叫你给我送终。”

    “那我明日,便给叔父打一口棺材?”

    “臭丫头,竟敢咒我?”

    “难道我听错了,叔父刚可不是自己咒自己?”

    前面书房有人来叫,臧老爹便去做事。回来后说道:“这些日子,城中平白多了好多不知来路的人。”

    爱亲回道:“叔父不领官差,前厅的人与叔父说这些做什么?”

    “当家人还没来,不过是手下人吃酒闲话,互通信息而已。快到年关了,没什么事就别出门了;即便出去,也务必小心谨慎!”

    “知道了。前几日听公子说的谢兖州,是个什么人啊?”

    “那可是个厉害人物!如今的建武将军、兖州刺史、广陵相。”

    “这么多的头衔,这到底说的是一个人,还是三四个人啊?”爱亲性情活泼,不时玩笑两句。

    臧老爹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他那可是一个人,干着三四个人都干不了的事情。镇守一方,收拢流民,训练新军。不过两年多,可以说就已颇有成效了。”

    “父亲在时,曾说淮北乃我朝重地,这几年局势一日坏甚一日。可我瞧着,咱平头百姓,该艰难过活还是艰难过活,倒也没比之前更坏哩。”

    “你这话要叫外头听见,只怕非得落个诽谤朝政的罪名不可。哎,不过你说的也不差,什么匡扶社稷的,都是他们大人物的志向,咱们哪,活得下去就成。”

    爱亲奉上茶饭,后面都是些闲话。

    虽是臧老爹说了谨慎出门,但日常采买,总还是要的。次日爱亲出门,街上果真多了许多人,都骑着马带着刀兵。她想着叔父叮嘱,不敢在大街上走,便挑了里巷小路回家。巷子里弯弯绕绕,又有各家挤占通道,简直不堪行走,左转右转,竟至迷路,比平时晚了小半日才到家。

    臧老爹询问为何这么晚,爱亲就托口路过一个赌坊,有人在门口打架,因为害怕,所以饶了远路回来。她本是随口扯的谎,不想那日真有人在街上打架,当晚消息便传到院子里,说是一伙流民输了赌资,竟杨言要放火,赌坊的掌柜伙计针锋相对,两边就打了起来,死伤不清。

    街上打架也是常有的事,谁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这事儿过后,就好几日都没见着寄奴,府上的柴薪也是别人家来送。谁也不会在意一个小厮的生死,但是爱亲多留了个心眼,拖了人去打听,回来只说是生了病,刘家人没让探视,情况不明。

    渐近年关,是日飘了雪,薄薄的一层白被轻轻地铺在路面、墙瓦上。马踏飞过,掀起尘埃般雪粒,惊扰了一城冬梦。院子里又来了不少人,都是行伍戎装。

    谢家的匾额挂上了中门;添了护院,到处游走巡查。午后有人在书房吃茶,门口有人站岗。

    爱亲去各处添炭,到书房时,被细细盘查了一番。进了门,房中七八个人,两个贵人模样的男子对坐,一个妇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书案旁玩耍,其余几个随从只是侯着。

    “襄阳困守已愈半年,敌众我寡,秦军破城,只怕就在顷刻之间了。江北局势,早已剑拔弩张,你虽在南岸,可若江北有失,江南尺寸之地,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

    “如今的局势,我自然明白,可是,道坚兄难道不知,我就这三两千人,甲胄、战马、钱粮都不够,纵使开赴淮泗,又能有什么用呢?”

    “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你缺的,真的是战马钱粮吗?晋陵富庶,不输建康;孙家世居于此,振臂一呼,应者云集!”

    “道坚兄说得简单,你吃着朝廷的俸禄,那是没过过我们的苦日子,别说什么应者云集,就是只多一百个人,我就得变卖家产充军资去了。”

    “说来说去,不就是官爵俸禄吗?将军已经上书中枢,不日就会有好消息的。”

    两个贵人像是为了某事争执,爱亲听到了几句,不知前后因果,不敢停留,就出来了。

    那个小男孩儿看着生人,倒也不怕,反而觉得好玩。竟跟了出来,追着爱亲跑。

    爱亲走了几步,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回过头。小男孩在她面前停下,稚声问道:“你去哪儿?”

    爱亲觉得有趣,蹲下来回道:“回厨房干活啊。”

    其中一个贵人和那个妇人也跟了出来,爱亲连忙跪下。

    贵人道:“起身吧!这是我儿敬宣。没吓着你吧?”

    “小公子活泼可爱,只是问了奴婢一句话,奴婢不曾吓着。”

    贵人将孩子抱回书房,爱亲自回后院,将听闻说给臧老爹听。老爹听完,愁容满面,道:“四五月间强秦发十数万大军进攻襄阳,想来现在早已扫除外围,只剩下襄阳一座孤城了。”

    爱亲说:“父亲在时曾说,襄阳临江而建,又引江水绕城作为护城河,占尽地理之利,极难攻克。敌军围攻数月未果,想来不久就会退回去了。”

    “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襄阳固然是一座坚城,但久困之下,我军缺水断粮,加之今冬严寒,护城河只要一结冰……哎,只怕贵人所说‘顷刻之间’绝非妄言。”

    “那个贵人,叔父可知是什么人?”

    “听你所述,被叫道坚兄的,应该就是建武将军谢玄的前锋大将,刘牢之了,那个小男孩是他的长子刘敬宣;至于另外那人,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晋陵一带的流民帅,孙无终。谢玄镇守广陵以来,派人各处招募流民,刘牢之、何谦、田洛等人相继入府,只有这个孙无终,迟迟不受招抚。”

    “哦,原来是这样。想来他也不是不愿意,不过是待价而沽,为了更大的官职、更多的俸禄罢了。”

    “乱世之中,谁不想自己可以卖个好价钱?倒也无可厚非。”

    “这今日经常听到城中各种打架斗殴的消息,必是那孙无终纵容收下犯的事。”

    又聊到城中打架的事,爱亲就又想起寄奴来,好几日都没有消息了,不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臧老爹看出侄女心事,说道:“我打听过了,确实是有一些流民滋事,不过,也不尽是孙无终部下所为,多半,还是不法之人打着孙帅的旗号骗吃骗喝。府衙抓了不少人,审问之后,若是孙帅的人都放回,听说这些人回去都受了军法的。”

    “那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视情况轻重,杖责十到三十不等,然后……”臧老爹知道爱亲想问寄奴在不在其中,便刻意顿了顿,才慢慢说道。“有钱的人家,便叫家里人来赎回,没钱的就去蹲大牢。听说有个小厮,是咱们认识的,就是,就是那个卖炭的,好像是也姓刘的,叫……”

    “刘寄奴。”

    “对对,刘……哎,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我……我见他也是,也是个身世可怜的人,所以,所以……”爱亲不自禁有些着急。“叔父,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救他出来?”

    “我们为何要救他?那府衙的赎金可不便宜!”

    爱亲还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与那刘寄奴也只算是萍水相逢,自己都还依附别人,又有什么本事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