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观止之气吞万里如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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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蝼蚁之躯,生便是错

    刘母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老实巴交的怀敬会参与刺杀当朝大员这样的滔天之事。“我儿子,他,他只是……他,他,不会做这样……”急得几乎就要哭喊又似哀求。

    臧老爹宽慰道:“老夫瞧着令郎的模样,也不像会做这般事的人。再说,哪有如此胆大妄为的人,犯了事不思逃命,还敢兜售凶器!”

    “是啊是啊。”刘母听了这话,便像抓住救命稻草。“大人明察啊,救救我儿!”说罢作势就要跪倒。

    “夫人不可!”臧老爹扶起刘母。“老夫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府上的师爷。哎,都忘了介绍,老夫姓臧……”

    “臧?”

    “是啊。夫人……”

    “是你,一定是你?你可认识我家寄奴?哦哦,你可有个小女儿?”刘母心急,当下便将寄奴如何找到怀敬,如果转交物件,如何说辞等全部托出。

    臧老爹听完也是大出意料。“这么说,跟这个案子有牵连的是刘寄奴而不是你儿子?”

    “正是!正是!”刘母慌不择言,话没说完就意识到不对,那刘寄奴也是自己奶大的半个儿啊,连忙改口,“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寄奴他,他可能,也是,也是……总之,寄奴是绝不会做那等罪大恶极的事的。他,他是个好孩子,又孝顺,又勤快,怎么会……大人您明察秋毫……”

    臧老爹略一思考,也觉得事情奇怪得紧,眼见刘母悲怆如此,就宽慰道:“夫人也先别太激动,此案重大,府衙想来也还有诸多原委需要查问求证,一时也不会就判下来,还是有很多转圜余地的。”就劝刘母先回家,别太声张,寄奴既是要把那袖箭给自己,那便是有隐情相告,到底是什么隐情,还需要仔细思量。

    臧家叔侄旬日前搬离谢府,后经王谧推荐受聘于刁家,主家公子乖张跋扈,虽相处不长,但实在欣赏不上,不过见惯了富贵人家纨绔表现倒也不怪!那刁家在城西,老爹带着侄女也在西门附件寻了一个新的住处,此刻想着尽快回家,将今日所闻说与爱亲,与她商量探讨,爱亲机敏远胜一般女子,或有开阔见地。

    “此事最蹊跷之处,是计划如此大案之人,本应事前蛰伏,尽可能不暴露半点蛛丝马迹,可是这群人却如此大胆,正事还没做就在城中犯事,先是进了大牢,后又在狱中大开杀戒,如此招摇,倒像是生怕别人不早点注意到他们似的。”臧老爹到家便急急地将事情说与爱亲,爱亲听罢略做思索,便一针见血地说道。

    “这一点我也想到。所以,刺杀当朝大员,或许并不是他们的真正目的,至少,不是最终目的。这伙人背后,只怕还有更大的阴谋。”

    爱亲点了点头,问道:“这伙人的刺杀,可有得手?”

    “自然没有。他们若是得手,那此刻城中可早就翻了天了。”

    “那就好,那就好。”爱亲若有所思,脸上露出欣慰表情,不禁便想起寄奴的安危来。

    “刚刚回来的路上,我特地去近的几处城门口看了,城门封闭,想是此刻府衙的人正在城中搜捕。”

    “闭门搜捕?这位威名赫赫的建武将军,听起来也并不多么高明嘛。”爱亲低声沉吟道。

    “什么?”臧老爹听到侄女做如此评价,心中略惊,“闭门搜捕,瓮中捉鳖,如何就不高明了?”

    “这伙人既然敢在城中招摇犯事,想来必是门道极清;事涉当朝大员,自然不是普通的个人仇怨,背后的势力盘节,必然有人庇护。关了城门,又有何用?”

    “你说的倒有有理。不过这搜捕凶犯,是本地府衙的职责,应该也不是建武将军的主意。”

    说话间,刁家有人来找,说是刁家公子要去谢府回话,昨夜是臧师爷当差,刘怀敬送货情形,师爷最是清楚,公子便要师爷同行。

    东家传唤,臧老爹不敢怠慢,简单收拾就要出门。爱亲既是好奇案情,心下又担心着寄奴安危,便扮了男装,央着一起去。

    说是“同行”,其实那刁逵早已自行前往,不过到了谢府,却不敢进去,一直等着臧家叔侄到了,这才扣门。

    刁逵其人,身材高瘦,但形貌丑陋,两只眼睛略有大小之别。爱亲乍见之下,便觉不喜,又看他带着护卫多达二三十人,想起来叔父说过东家公子“不事学业,专作威福”,心中更加厌恶。

    谢家人开了门,见到门外这么多人,诧异道:“刁公子带着这么多人,这是要做什么?”

    刁逵回道:“世道不太平,城中又发生这么大的事,多带些人,不过是为着路上安全些。”话说一半,大概是觉得这么说显得自己胆小,又补充道:“哦,将军初到此地,不知道府上人手够不够,若是不够,这几个人,便都留下来,听候差遣。”

    谢家人答:“多谢刁公子美意了,我家将军自有府兵,不劳费心。蔽府新设,府中拥挤不堪,有劳公子吩咐手下门外等候,公子和师爷二人入内回话即可。”

    刁逵陪笑道:“这是自然。”说罢便示意后面的人不必跟进府去。

    爱亲无奈地想着,才过去半个月,彼时自己陪着叔父修缮的陋室,今日就已成了无法企及的高门。哪知峰回路转,刁逵跟臧老爹才踏上门口的台阶,就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陪着一个小孩跑出来,那小孩儿朗声说道:“谢伯伯说,大家都进来吧,近来城中不安稳,这么多人堵在门口,外面的人看见了倒要疑心了。”

    爱亲听这声音熟悉,抬头仔细一看,正是那天见过的刘敬宣。刘敬宣也认出了她,待她进门,便拉住她问道:“姐姐,怎么是你啊?为什么穿这样的衣服?”

    爱亲陪着小孩儿玩闹了片刻,刁家的人便已走远,她连忙赶上。一行人穿过前厅,直趋书房。爱亲到时,刁逵跟臧老爹已经进了屋,其余人等都在门外守候。她不敢造次,便也跟在候在门外。

    过了好一阵,也不知道屋里都谈了些什么,就是没有指示。寒风中众人无不瑟瑟发抖,谢家管家便着人过来领着大家进后院休息、用饭。说到用饭,爱亲下意识地数了下人头,突然发现少了五个人,深宅大院中,她不敢说话,只是觉得奇怪。

    午饭过后,又在后院等了许久,才有人来领他们出去。爱亲虽然对这宅子十分熟悉,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跟着来人。走过几个洞门、回廊,看到这院中多了不少新鲜景致,有鬼斧神工的雕塑、苍古雄奇的盆栽等等,就连各个门房的匾额也都是新挂上去的。高门显贵,置办多少稀奇玩意都不奇怪,奇怪的是,一路上看到不少暗卫,或蹲守角落,或隐身草丛,越靠近书房,人数越多。爱亲心下害怕,不由得越走越快。

    臧老爹在前厅等着侄女,见她出来时脸色有异,便出言低声关切。

    爱亲不答反问:“东家呢?”

    臧老爹回:“先一步走了。”

    爱亲又问:“东家护卫也走了?”

    臧老爹越发觉得侄女反常。“自然也走了。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说话间已来到正门口,爱亲突然一把抓住叔父衣袖,眼神环顾街面。臧老爹被这一抓不禁怔住,刚要发问,就瞥见街面上几个方向都有刁家护卫。这些人先离开片刻,步程再慢也不至于还能被臧家叔侄在门口赶上;个个握紧腰刀,虽似散漫游走,却又故作不经意间看过来——要说他们领了主子命令等着同伴,哪可一点儿也不像那纨绔子刁逵的做派!

    历经风浪的臧老爹当下猜出了几分:何以自己这把年纪还能受聘于刁家?那刘怀敬送货怎么就这么巧轮到自己当值……这冬日寒冷空气中隐隐的杀气似乎给出了些答案。

    叔侄俩面面相觑,一步也不敢再往前——只怕是迈过谢府的门槛,就要血溅街头了;然而不走,身后谢家送客的下仆恐会动粗。

    “二位,还有何事吗?”谢家人催促道。

    爱亲急中生智,回头说道:“小、小公子,对,刘小公子,刚才同我说,叫我,叫我办完差就去陪他玩。我,我还没给他回话呢。”话没说完,拔腿便往里屋跑,臧老爹会意连忙跟上——此刻,能够庇护他们叔侄的,也只有那位少不更事的刘敬宣刘小公子了。

    爱亲对谢府的门路最是清楚,但是不知道刘敬宣现在何处,也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可是此刻的谢府,可不是数月前的旧宅,才进内院,立刻便被侍卫捉住。侍卫将两人提了去见刘牢之。

    “臧师爷,你怎么又回来了?”刘牢之刚刚在书房里,陪着谢玄听了刁逵的回话,已见过臧老爹,此刻见他去而复返,不免疑惑。

    “望将军救命!”臧老爹跪倒在地,高声乞求。

    “救命?臧师爷这话从何说起?”

    “我叔侄二人误打误撞,不知如何得罪了东家,此刻,他们就在门外,只等着我们出门,就要结果了我二人。”

    刘牢之不知前后因果,更加一头雾水,说道:“你的意思是,那姓刁的,哦,也就是你东家,要杀你?”

    臧老爹不答,只是磕头,头骨磕在地面,咚咚作响。

    刘牢之继续问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他就要杀你?某不是有什么误会?”边说边示意一个侍卫去查探情况。

    “老朽也不知道,只是刚才出门,那刁家护卫在门外,个个摩拳擦掌,竟像要生吃了老朽和我这苦命的侄丫头。”

    刘牢之心下猜测,是这臧师爷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东家,那刁逵平素跋扈,怒气上来便要人命。这等事情,想来也不过是大宅院中的平常事。他知道臧老爹是王谧介绍入刁家的,只需要将这一层关系点出,那刁逵纵有天大的怒气,也不会不看王家的面子。扶起跪着的两人,说道:“刁公子脾气可能急躁了些,但也是读过书有见识的人。先生是秘书郎引荐的,在王家勤勤恳恳半辈子,不过是老来图个安逸清闲才入刁府做师爷,刁公子不会不知道分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等刁公子消气了,再请秘书郎说上几句话,也就解了。”

    爱亲插话道:“将军容小女禀告:我叔父入刁家当差,不过半月,诸多事宜,都还不甚了解;且我叔父为人谨慎,做事认真,哪儿就能得罪东家,罪至当死?不过是昨夜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人去给东家送货,我叔父去帮忙点货记账,不曾想牵连进了刺杀大案。小女斗胆猜测,想来东家是急于撇清,待我叔父回了将军们的话,就要……就要……”

    说着刚刚出去查探的侍卫回禀,确实看到刁家的人在府门外盘桓,个个带着凶器。

    爱亲继续说:“对了,上午入府之时,东家共带了二十三人,但用午饭的时候,我只看到了十八个人……”

    “什么?”刘牢之大惊!要说臧老爹跟东家有什么过节,无论因为何事、有多关键,他或许都不在乎,但是刁家护卫在谢府走丢,这背后若有阴谋,却是他不得不在意的。“你可记得清楚,是少了五个人?”

    爱亲不知道刘牢之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略加思索便斩钉截铁地说道:“是,我记得清楚!”

    刘牢之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闷声说:“跟我来!”

    沿着墙根走上一段,来到一处极隐蔽的柴房。爱亲记得这里曾是杂物间,现在仍堆放了许多砖瓦、石块等物。一条极窄的通道进入,数步之后有一个稍微宽阔一些的空间,地上赫然躺着三个人。

    “这么冷的天躺在这里,一动不动,难道……”想到这三人可能已经死去,爱亲不禁一身冷汗。

    “去看看吧!”刘牢之吩咐道,语气冷淡,自有威严。

    爱亲身体不自觉地发颤,慢慢走上前,看到果然是三具冰冷的尸体,身遭尚有血迹。虽然天气寒冷,血污已干闻不到腥味,但第一次看到这般场景的爱亲腹中还是一阵翻涌便欲作呕。

    “仔细看看,可是刁家的人?”

    爱亲或是眼花,或是头晕,根本无法辨认。刘牢之一字一句,就像尖刀一般抵着她的皮肤、喉咙、毛发,令她动不得、说不出。

    到底是臧老爹见过世面,缓缓地说:“我们叔侄在刁家时间不久,府上的人都认不全。我这侄女哪见过这般场景,早已吓傻了,恐怕是不能替将军分辨了。今日之事,无论将军信与不信,我们是绝没有参与的。”

    刘牢之道:“先生何必着急解释,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是让令侄帮忙认几个人而已。”

    “将军之意,老朽明白:谢公遇刺,朝野惊动,将军急于找出凶手;刁家的人胆大妄为,竟敢闯府,死有余辜,但也死无对证,正巧我叔侄二人就撞了上来。可是将军请想,老朽蝼蚁之躯,何敢犯上?我若有所图谋,留在王家不是更好?那刁家的人,此刻就在门外,要我叔侄性命啊!”

    刘牢之自然是不信臧家叔侄胆敢谋刺当朝刺史,但是诸多乱麻,他急需头绪。昨日谢玄入城即遭行刺,刁家提供关键证物;今日外人私闯内院,被侍卫搏杀,臧家丫头或可指认死者身份。此案的线索隐隐约约,他已迫不及待地想要逮捕刁逵,但是刁逵之祖刁协乃元帝股肱,刁家如斯门第,非铁证不能定罪,臧家叔侄虽出身微末,背后也有王家的情面,断不能强迫之。此案的关键,已经来到找到爱亲所说五人中的另两人,但侍卫杀敌之时,明明只有三人,另两人现在何处犹未可知。

    “先生,真真言重了。”刘牢之仍不肯吐露心中所想。

    臧老爹续道:“左右我叔侄已无处可去,愿意囚于府中,静待真相大白。”

    刘牢之心想,只要臧家叔侄不丢、不死,总还有机会寻得突破,便道:“那,就委屈先生和令侄了。”随即吩咐柴房上锁,安排侍卫值守。

    此处所在,本就十分偏僻,上漏下湿,不是常人居所!爱亲蜷在角落瑟瑟发抖,望着地上冻僵的尸体,又冷又怕,凄声道:“叔父,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要受这样的苦?”

    臧老爹长叹道:“蝼蚁之躯,生便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