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月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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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那后来呢,你就一直做着这个营生吗?”家旺问他,“没想过换个别的正经事儿做?找个既有面子,又不是太累的工作,可以让自己抬起头来,堂堂正正的有尊严的活着,多体面啊!”

    “想啊,咋不想呢,三哥,我在这儿说句醉话,大伙儿都是俩肩膀子扛着一个脑袋,阳光下都金光闪闪,照妖镜前面都是青面獠牙,谁也别说谁;文明人不一定就全做文明事儿,看着人模狗样的不一定有我干净,我这么做,比起以前已经算是金盆洗手回头是岸了。我至少不再骗人害人了。不是吗?”

    “兄弟,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没?”踌躇良久,家旺还是忍不住道出了这个问题。

    “三哥,你想让我找个什么样儿的?我见到的那些女孩子都是在夜总会,歌舞厅混日子的,我不说你也知道她们都是些什么人,她们能够对我不正经就能够对别人不正经,咱要她们做啥?正经女孩儿咱又遇不到。所以就这么干耗着,高不成低不就的。不过这样也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是吗?”王高衍显得假装轻松的样子笑了笑,又抿了一口酒。

    家旺还是建议他去干一些正经营生,这样就可以遇见那些好女孩儿了,也可以融入社会,过上正经日子了。

    “我连身份证都没有,没有背景,没有特长,也没有熟人推荐自己,能做什么呀?这和死人打交道的营生虽不光彩,也令人不齿,有的人见了我跟见了瘟神似的远远躲开;可他们不知道,这营生让人心安呀,死人是难看,是瘆得慌,可死人不会害人呀,这么一想心里就释然了。后来,我买了BP机,那些雇主们的互相介绍中,我的活儿也越来越多了。”

    随着酒瓶里的酒不断减少,小饭馆儿外面的人流明显减少了,夜已经深了,家旺起身抓住王高衍的手,很动情的说,:“高衍,这么些年,难为你了!你也怪不容易的,现在,想回家了吗?”

    “三哥,你说就我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咋回去呀?见了二老和姐姐说啥呀,是说说自己受过的苦还是说说外边人的狠心呀、”家旺得到了一连串的反问,“外面虽然人心险恶,可我受了一个人的气后,我会找十个人将这份气撒出去,我的心还是痛快的;在家能够吗?敢吗?既然不能衣锦还乡,既然不能用实力证明自己,说什么都是白扯。”高衍却拉着他又坐下了。

    “我也在外面呆了几年了,知道外面的不容易,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我理解你。可是,我要是见了叔叔,怎么跟他老人家说呢?”家旺思索之后,还是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就当没见过我,我还没想好你见了他们该怎么说。”王高衍顿了顿,说道。

    “可是,”家旺说,“你就不关心你的家人吗?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惦记着你?以及谁最想念你?他们身体还好吗……”家旺还想说下去,却被王高衍制止了。

    王高衍摆了摆手,“三哥,我现在这么个样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能解决什么问题,还是能阻止什么问题发生、比方说掉地上一个碗,都听见了“夸嚓”一声,还扭头看有啥用呀?既然什么用都没有,我又纠结它干啥呢?”又是一连串反问句。

    家旺也没办法反驳这些问题,只能说道,“好吧,我尊重你的意见,回到老家也不提及你的事儿,叔叔真闻起来我就说没见过你就是了。”

    两人依依惜别。

    走了十几步,王高衍又回过来说道,“三哥,听兄弟一句劝吧,别给人家打工了,这样是没出路的,就是摆个早点摊儿,就是去卖个菜也比打工强。”

    “兄弟,我谢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已经记下了你的呼机号,有事儿会和你联系的。”家旺冲他挥挥手,“其实你也怪不容易的,好好保重,善待自己吧。”

    第二天,家旺早早地来到小尾桥去觅活儿,经过和东家的再三协商,家旺帮人家去拉煤块儿,得到的报酬是十块钱。

    在那个时候,人们冬天烧煤有很多形式来解决取暖问题。比如说在煤炭的产地,例如山西,到处都是优质煤,人家对煤的使用就显得很随意,拉起车子进趟山,顶大顶好的煤块儿可劲儿造就是,煤块儿乌黑油亮,拿在手却很轻,这种煤是最好最棒的,不仅烟儿很少,热度还超高;可这些只能是产煤区人们独享的特权,非产煤区的人们是享受不到这种便利的,只能退而求其次,比如BJ等城市,人们为了方便,就会将煤打碎,做成蜂窝煤,这样使用起来是方便了,可是却占用地方,在老BJ,很多四合院儿里的角落都是一片片乌黑的颜色,这都是存放蜂窝煤留下的光荣印迹。而唐州市民烧的煤又是另一番风景,这里的人们和上述两种情形都不同,他们烧的煤介于两者之间,前期和蜂窝煤的制作过程一般无二,也要将煤打碎了掺上胶泥便于成团儿,不过唐州人做的可不是蜂窝煤,而是一个个比蜂窝煤更小的实心煤块儿,用时直接投入炉子燃烧,这种煤块儿比蜂窝煤节约空间热量也不少。即使碎了也不影响使用。今天家旺要拉的煤块儿就是唐州特有的这种过冬煤块儿。

    东家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他骑着辆小三轮儿,将家旺引到卖煤块儿的地方,称重,付款和押金后,等到装车的时候,家旺愣住了,售煤处用的车子竟是一辆……板儿车。

    也就是说,家旺要拉着七百斤重的煤块儿从城北一步步的挪到城南老大爷的家中,还要将煤块儿背到三楼的走廊里码好了,然后再将车子还回售煤处才能拿到他十块钱的劳务费。这中间至少十里路,要命得到是这段路不仅有平路还有下坡路和上坡路。

    家旺虽是农村人,对于板车习以为常,可是他的家乡处在平原地区,拉板车的时候,铆足了劲儿全心拉就成了;面对这里忽上忽下的地形,家旺一时间竟无所是从了。下坡的时脚步尽可能慢,身子极夸张地后倾,尽最大努力依靠自己的体重和力气去抵消那七百斤煤块儿下滑时的惯性,而这过程中还要随时规避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如果稍稍控制不好的话,后果是不可想象的。

    下坡时让人提心吊胆,上坡的艰苦更是难以言状的,不仅要拉起七百斤煤块儿的重量,好要和一车煤块儿的重力加速度较劲;每前进一步都得付出极大的努力,坡度越陡,身子越要往前倾。家旺的太阳穴“突突”的跳得厉害,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当时已经是农历十一月的天气,家旺只穿着一件小夹袄,脸上的汗水还是不断的往外冒,脚也因为出汗的缘故,在鞋子里面直打滑,当时他的想法已经变得非简单,那就是,迈一步,再迈一步。在爬最大最长的那个望风坡时,家旺前倾的身子眼看就要碰到地面了——两条腿简直不够用了,连一双手都撑在地上“走着”,简直成了四条腿的动物在爬行,就在距离坡顶还有大约两三米的距离时,由于用力太大,家旺肩上的拉绳“嘣”的一下子断了,家旺正愣神的功夫,车子已经在缓缓后退了,如梦初醒的他立即手脚并用,拼了命的将车子拽上了坡顶。

    确定到了坡顶后,家旺喘着粗气,不顾别人异样的眼神儿,身子一软就躺倒在地。他只感到浑身虚脱般的,有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他的脸上尽是灰土和汗水,想想自己狼狈的样子家旺竟自嘲的笑出声来。他躺在路上把水壶里的水往嘴里一通猛灌,此时的水虽然冰凉,可家旺耐不住它的快感,还是一饮而尽。(剧烈的运动或是劳动之后不建议直接饮用冷饮,对身体有伤害)享受着这种短暂的喜悦。

    就这样,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家旺都在拉着车上上下下,等到他拉着那辆车,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追随着老者的小三轮儿还给售煤处的时候,老者如约给了他十块钱,家旺没有说什么,他也不想再说什么,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

    家旺回到火车站时,同他一起的两位已经在等他了,他俩很大方的请家旺吃烧饼,并很开心的告诉家旺说,他俩遇到了一个好心人,要随着人家去山西金矿打工,说待遇不错,军事化管理,个人用品、被褥等等都是上级派发的,伙食那叫一个好,安全也有保障,还说了好多这样那样的好处,关键是去的路费都不用出,随着人家走就成了。问家旺去不去。

    家旺想起自己第一次给人家当装卸工时遇到的那个老鼠眼儿令人作呕的样子,本想说服他们,小心使得万年船,挣钱要紧,但个人的安全更要紧;张了张嘴后又将话咽了下去。“或许,人家真的碰了好运气呢。”家旺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