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月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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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家旺和另外两个人背起各自的铺盖再次出现在街头。放眼望去,人流如潮,都在朝着既定的目的地坚毅前行,可唯独他们三个人却满目茫然,不知道下一个去处在哪里。

    没人理他们,没人注意他们,连跟他们吵架的人都没有,他们这样的情况,大家或许是像看路边的树木那样的习以为常了吧。看看日头已近晌午,去小尾桥找活儿的人早就散了,在家旺的建议下,他们决定走老路子,先到火车站将就一下,等第二天早上再找工作。

    到了唐州站,将自己的铺盖丢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灌了一肚子的凉水,家旺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当他假装若无其事的转回头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家旺带着疑惑走上前去,犹犹豫豫的问道;“看你有些面熟,您是……”

    那人惊喜地抓住家旺的手,“三哥,真的是你呀,这么多年了,我见了你还不敢相信呢,所以不敢叫你,总算是家乡的亲人了!”

    家旺难以置信地说道:“你是,王高衍?”

    见对方点头之后,两人激动地身子微微颤抖着抱头痛哭,“高衍,真的是你呀!这么多年了,你都到哪儿去了呀?可想死我了。”

    也哭够了,也亲够了,王高衍不容分说,拉着家旺来到了路边的一家小饭馆儿,要好好唠唠。

    四碟小菜儿,一瓶白酒摆好,两人少不了一阵子长吁短叹,从王高衍逃离家乡到现在,已经十几年过去了,上次见时还是不谙世事的毛孩子,再见时已经是即将不惑的人了,两人不由得又是一阵子哽咽。

    三杯酒下肚,家旺迫不及待的让他赶紧说说离家后的情况,他太想知道了。

    高衍长叹一声后,倒起了他心里的苦水儿……

    高衍说,那次他挨了父亲一顿毒打后,他的心里彻底绝望了,他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好孩子,不能让父母长脸,可也不是他们眼里那么个样子吧?在哪儿都得不到好脸色,跟自己犯了多大的法似的,他越想越气,越想心里越是憋屈,咬牙决定自由一把,跟勾了魂儿似的,一个劲儿的想着逃离那个火海,像王攀那样的自由自在,不好吗?

    当时的自己并没有想那么多,就是一门心思想自由,可是实话实说出了村口自己就后悔了,夜猫子的叫声让他只打寒战,草丛里的小虫子高一声低一声的叫都让他害怕,这条离开村子的路,高衍是哭着出来的,他心里害怕,身上发冷,一步步的哆嗦着挪出了枫林渡,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迈着步子,一步,又一步……

    其实,王高衍虽然调皮,当时他的圈子就没出过东柳林镇,天亮的时候他才刚刚出了枫林渡的地界,既然没有目的,既然选择了逃离家门,那就咬着牙往前走吧,说起来容易,可面对不住打鼓的肚子,高衍也犹豫了很久,但是一想到回家后是罪加一等,他还是咬牙选择了不回头。

    就这样,高衍亦步亦趋,从鼓起勇气请求顺路车带自己一段儿,到强作欢颜,合计好词儿向人家张口借碗水……一次次的山重水复,一次次的柳暗花明,离开家了才知道生存的艰难,才真正懂得生活的不易。可倔强的王高衍居然还是咬紧牙关坚持了下来,最终挨到了他心里的目的地——广州。

    “刚离家的时候自己穿着一件小褂子,还没收秋庄稼呢,到了广州的时候已经是冬天了,那里的人都开始传外套了。”一阵子的长吁短叹之后,王高衍感慨道。

    虽然小酒馆儿的灯光并不是很亮,可家旺还是看出了王高衍眼中闪动着亮晶晶的东西,是喝多了有了醉意还是说到了动情处,家旺不得而知。他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欲说还休。

    王高衍却并没有在意家旺的表情,呷了一口酒,接着絮絮叨叨起来:“三哥,你也看到了,我做这活并不体面,甚至让很多人瞧不起,可我愿意吗?”王高衍的声调有些哽咽了:“刚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兜里比脸都干净,也就是走到哪儿算哪儿,没有目的,没有可以投靠的人,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来到了广州,两眼一抹黑,只能卖这膀子力气来换口饭活命,最落魄的时候,自己两天粒米没粘牙,在火车站一糊弄就是一夜。我想学别人跪路边上装可怜乞讨,可好不容易有人怜悯给了俩钱儿,却被另外两个乞讨的打了一顿,把钱抢走了。理由是,那里是他们的地盘儿,他们嘴里的肉干嘛要分给我吃?连乞讨都干不成了,那,从垃圾堆里捡废品总行吧?也不行!这次不是占了谁的地盘,抢了谁嘴里的肉,灰头土脸的,捡了些废纸、废塑料什么的,刚拿到钱又被城管给盯上了,理由是影响市容形象,扰乱了社会治安。你说,连拾荒都干不成,当时的我能好到哪里去?”

    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家旺本能地站起来,伸手想扶他一下,王高衍却说“没事儿”并摆手示意他坐下。

    王高衍接着磨叽:“后来我就学坏了,不是我愿意坏,是被逼坏的!”王高衍咬着牙说道,“谁不想过体面的日子,谁不愿意让自己风风光光的?谁愿意让人瞧不起啊?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小包工头儿收留了我,他召集了一帮子人,那些人大多像我一样,没身份证,没有啥技术。包工头儿许诺管吃管住,每天还给二十块钱,其实就是住在没有按门窗的楼道里,吃的也是最差的饭。正走投无路呢,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吗?我们能不干吗?我们几个人连什么活儿都没问就鸡啄米似的点头答应了。”

    “等到了工地才知道,那次干的活儿其实就是帮人家清理建筑垃圾,就是人家将楼建好后,留下的那些碎砖烂瓦,水泥块儿,以及建筑工人随地拉在那里的粪便都清理干净。这不需要什么技术,只要肯干,不怕脏就行。你以为只要自己任劳任怨,实实在在就可以了?想美了!累死累活的将活儿帮人家干完了,可是包工头却不见了——他跑了!不仅该给的工钱一分没有,连饭也没人管了。我们几个咽不下这口气,虽是外地人,但仗着人多,就互相帮衬着,去找入驻商家理论,讨要说法,可人家说工钱已经结清了,给我们说不着,在胡闹就让公安把我们抓起来;去政府部门反映情况,人家却又说我们没有证据,解决不了;这事儿竟没人管了!”

    说道动情处,王高衍的脸夸张地抽搐着,眼睛里有了血丝,手也微微的颤抖着,他依然没有理会家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几个人都是无处可去的人,就自发的团结了起来,最后我们决定冒险赌把大的,既然我们的工钱要不回来了,我们被耍也不是第一回了,我们干脆豁出去了也有样学样的骗别人一把,做一次就收手。我们几个人反正也没事儿,也去找快要建好的工地,学着骗了我们的麻三儿的样子,去揽活儿,先是我们几个人干了一天活儿,然后就去东家那里支点儿钱,然后就开始学着麻三儿的套路,招了一帮像我们一样的憨厚外地人,对他们许诺,欺骗他们干活儿,当拿到钱的时候,我们也来个小鬼儿不见面儿,然后分钱走人,头一回得手了,每人分了一千多块钱,算是让自己暂时改善了一下。可我们想再次轻车熟路的来一票的时候就栽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干这行,已经断了麻三儿的财路了。他是本地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我们三个人当中的有一个绰号叫大黑小儿的,被麻三儿收买了,他一个人领取了工程款,却指示工人揪住我们要钱,然后他故技重施,人间蒸发了。这次,我们报警了,可远水解不了近火啊!后来,等我们再见到大黑小儿的时候,才知道,那次他拿了工程款去投奔麻三儿。在夜总会被麻三儿灌醉了,将他身上的钱全卷走了。他也被骗了!我现在也不清楚是他在装可怜还是真的。”

    这就是当时的广州,我就是这么的被骗有时也骗别人,受到恐吓是家常便饭,差点被打残的时候都有,个中的艰辛只有我这就清楚。

    王高衍端起酒杯,见酒杯空了,示意家旺添酒,家旺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怕他喝高了伤身体,王高衍却连说“没事儿没事儿”,又把酒杯往家旺跟前挪了挪,家旺无奈,又给他倒了半杯。

    王高衍慢慢的泯了口酒,接着打开了话匣子:“我啥罪都受了,啥难都经了,基本上都行不通,既然在广州混不下去了,那就换地方呗,我去过佛山,三亚,去过重庆,长沙,几番辗转才来到了唐州,还真是没白来,居然遇见了你,我真是太高兴了。”

    高衍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容,微微晃了晃脑袋,“在一次瞎转悠的时候,我来到了市医院的门口,无意间听到了几个人在争论着什么,凑近了一听,才知道是个老人遇到车祸死了,由于伤得很重,样子看起来很可怕,谁也不愿意去给老人穿孝衣。这时的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就顺势向前,说自己愿意帮忙。那男的一听眼睛都发光,抓住我的手一个劲儿的摇,不停的说谢谢,还答应完事儿了给三百元钱的辛苦费。”

    王高衍的舌头有点儿僵硬了,说话都有些绕不过弯儿了,但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痛快的倒苦水了,依然自顾自的乱喷一气:“一小时不到就是三百块,天文数字啊!我的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虽然死者样子是挺吓人的,可是人穷成鬼的样子更吓人,看在钱的份儿上,我当时还是咬牙坚持了下来,如数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钱,让自己又可以稍稍宽一下心了。”

    “你干这活儿的时候,怕不怕?”家旺趁着汪高衍不说话的档口,插话问他。

    “说不怕是假话,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心里确实怪怕的,事后一想起来就怕,怕的整夜整夜不敢关灯,被噩梦惊醒后就那么睁眼到天亮。可我又能怎样呢?这样的活儿,不用出太大的力气,自己这身板儿也没有啥力气啊!这活儿还不至于让自己成天灰头土脸的。可是没钱的日子更可怕!自己在医院门口等活儿的时候,就见过一个快死的人因为交不起押金被断了药活活死掉了,离了钱就不配活着,这就是现实。”高衍显然动了情,探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