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若有张不老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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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停转的摩天轮

    繁盛的烟火在天空升腾,绚烂地绽放以后,又悄无声息地化作袅袅青烟和尘粒,湮灭在夜空深处。岁岁年年,它们都会按时出场,留下一抹鲜亮的色彩。

    只是,看烟花的人都早已不同。曾经在某个位置站立良久的人,此刻,可能正坐在地球的另一端啜饮咖啡。而往岁今昔站立在同一地点的同一个人,心境又在多大程度上与以往相同?

    我久久站立在楼顶,面对着夜色中的城市。远远近近的灯火明灭闪烁着,风很冷冽地呼啸而过,吹起耳边的头发。我尽可能地将自己藏匿进厚实的衣服中,以便不直接与寒冷的空气发生接触。

    王菲的歌在耳边唱着。那首无比忧伤的《天空》。单曲循环,一直一直。听着听着,眼角轻易地被泪水打湿。一滴晶莹垂挂着丁点儿的冰冷在脸颊上舒缓滑落,然后融进围巾的毛线间,不见踪影。

    一些人,一些事,总是难以忘怀,并有可能铭记一生。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怀念,它们就越是活跃在脑海里。

    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还是会毫无缘由地想起夏颜,想起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故事——那些眼泪,那些疼痛,那些快乐,那些甘愿。等夏颜的脸庞渐渐变得模糊,消失在一片虚幻里后,安杨苍白的甜美笑容又浮现出来。一个完美的镜头切换。它促使我不断地想起安杨,让我时时有想去看望他的冲动。

    尽管我知道,安杨一直安静地躺在床上,翻阅着《圣经》,或是什么也不做。可我的内心充满忧虑。我担心安杨会在某个时刻离我而去,而那时,我不在他的身边。我们是那么好的朋友。而安杨,又一直将我放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未曾动摇。

    脚底板开始针扎般麻木的时候,收到安杨的短信。他问我,现在是否已经休息。我回复过去,说正准备回屋里去呢,刚在楼顶站了会儿。

    自从上次我去见了他后,安杨就有事没事地给我发条短信过来,问候我,或是说说自己的情况,或是一则看到的笑话。这成为我们感知彼此存在的最好方式。

    我寞然转身,跺跺脚,又在原地蹦跳几下,然后下楼,回家。途中再次收到安杨的短信:赶紧回去吧,楼顶上风大,小心感冒。我们明天还去看漫展吗?

    嗯呐,我会注意的。漫展,当然要去,你不是已经期盼了好长时间吗?我在后面加上一个微笑的表情符号,发送出去。

    副校长和老太太都已经休息。我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把门关紧。屋子里很暖和,与外界的寒冷气候截然不同。我脱掉厚重的衣服,钻进被窝,准备睡觉。

    莫名其妙地,我的内心感到一丝欢快。对于漫展,我没有多少兴趣。小学里美术课的作业,常常都是别人帮我完成。当然,帮我最多的是安杨。他在绘画方面有着独特的禀赋,相关的技法知识一点就通。

    而去明天的漫展,也是安杨提出的。他对漫画,有一种深沉的迷恋。他把它当作表达思想的一种方式。我呆在家也是闲着闷着,出去走走,倒可以解解闷,于是答应了他。

    天气依然寒冷到滴水成冰。我和安杨裹紧羽绒服,戴上帽子,便成了爱斯基摩人的模样——唯一的不同,是身旁没有厚积的雪。乘车,再步行不远,就到达展览的地点。

    安杨看见挂在大门上方的红色横幅,嘴角就忍不住地上扬了。他看看我,甜蜜地笑,眼睛优雅地眯成一条缝,走,进去!然后伸手将我拉住,很快地穿越门廊,直接奔向展厅。

    展厅一间连着一间,漫画亦多得不计其数。它们被挂在墙上,摆放在墙根,甚至连窗台那一点狭窄的空间也占据了去。

    安杨缓缓地走着,看着,眼神很专注,似乎想将里面包含的精华发掘出来。不时,他会停下脚步,对着一幅画思考良久,好像那幅漫画的作者,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而他,在和作者进行一次探讨和交流。

    我跟随在后边默不作声,唯恐打扰了专注的安杨。面对着无数的画作,我竟然也能静下心来细细欣赏。渐渐地,也就懂得了其中一些的与众不同。而这些独特的超越之处,又促使我想起一些事情——古今中外的,别人的,自己的。

    整个早晨,我和安杨都在展厅晃悠。我的双腿渐渐地变得困乏,眼睛也开始不能专注地面对一幅作品。那些线条,那些勾画在纸张上的思想,交错纠结在一起,让我有些理不清头绪。

    不知安杨有着怎样的感觉。他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一直极其认真地看着。对着画纸,他不时地微笑、皱眉、自言自语、思考,显出一副乐此不疲津津有味的样子。

    我不忍打扰安杨,便安静地坐在展厅角落的椅子里休息。不时地会抬头,看看他走远了没有。他的身影,我一直是熟悉的。可是现在,它变得那么单薄,似乎一阵轻风就可以将它吹倒。

    从未发现安杨有如此坚韧的耐心。下午两点的时候,他依然在一张张作品前陶醉留恋,一点也不顾及他身边的我。要知道,为了早点赶来漫展,我们七点钟就吃过了早餐。那些食物经过七个小时的消化,形成的能量早就耗费得没个影儿了。

    我看看表,最终决定打断他。他身体本来就抱恙,却要走走停停地看那些画作,多累啊。他该好好地休息一会儿了。万一出了什么差错,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安杨,你该休息会儿了。”我走过去,轻轻扯他的衣袖。

    他愣了几秒,像是正从艺术的世界里向外走。然后,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问我:“现在几点了?”我终于确定,安杨之前是把自己投入到那些画作里面去了。果真是个忠实的漫迷!

    我将手臂伸到他面前,拿眼睛盯着他,努嘴,呶。表盘上的时针和分针正好重合在一起,它们一同越过了数字2。

    安杨有些不相信地看看我,又掏出自己的手机确认时间。当确定我没有和他开玩笑之后,他牵起我的手,走吧,我请你吃东西。他这么一说,肚子忽然就饥饿得要命。

    中田豆业。那里的盖浇饭富有特色。他问我想吃什么的时候,我报出地点,因此引发了他一长串的言词。他说,自小你就喜欢这里,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对一个餐馆如此钟情过。

    我微微笑。对这个地方的感情,我可能真的超出别人。小时候喜欢它是因为好吃的美味,渐渐长大,是因为身边出现的一些人。

    我要了青椒肉丝炒饭,安杨要的是素三样炒饭。我有些惊讶地看他,以前他可是特别喜欢吃辣的。他笑着解释,身体原因,食物要清淡,不能辛辣刺激和多油。我微笑,责怪自己不该让他想起病情来。

    或许是因为旧地重来,心有余悸。这顿饭,我并没多少心情去吃。之前感觉闹腾的胃也安静下来,停止再抗议。我慢慢地扒拉着盘中的饭菜,眼睛却盯着安杨出神。

    安杨并没有发觉我在注视他,举止自然而放松。他轻巧地用筷子将饭菜拨进勺内,然后送进嘴里,轻轻地咀嚼,下咽。一次一次,文气十足。和安杨上次在一起吃饭,是在苏步的生日聚会上。那天,我的心情因为收到“安杨”的短信而糟糕透顶,行为也因此而过分到可以用恶劣来形容。但是,安杨除了跟我说清事实,并没有更多地追究。这么多年朋友下来,他还是很了解我的。

    脑海里回想着,手中的动作竟然也渐渐地慢下来。当我将思绪撤回到现实中,却发现安杨正紧紧地盯着我看。我不好意思地低头,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粒,却听见他温软的声音,你想事情时的姿势真美!

    我的内心忽然升腾起一股温热,而脸颊,也有些红烫。这是第一次听安杨对我说这样的话,也是第一次,听男生对我说起。

    ……

    我常常去安杨家里,渐渐地,也就熟悉了他家的情况。安杨的父母因此可以安心地去上班,而把安杨留下来让我照顾。大段大段的时间,都是我和安杨两个人呆在一起。我们看书、说话、听音乐、吃东西……安然而快乐。

    有时候,安杨会读《圣经》上的句子给我听。那时,他迷醉在那些充满信仰和虔诚的文字里面,连表情,也会随着阅读的内容不断地发生变化。我听着,仿佛听见庄重的爱的召唤,亦深深沉迷在其中。

    仅有的一次,安杨在阅读的半途停顿下来。他指着《圣经》上的一段话,让我细细地读出来。那段话,源自《新约.哥林多前书》中《爱的颂歌》一章: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等我看完,他淡淡地说,这句话,我是那么喜欢。这样的爱,才是最纯粹和伟大的,你要相信。我默默点头,因为他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笃信和坚持。于是我牢牢记住,爱是恒久忍耐,又是恩慈;爱是永不止息。

    气候渐渐转暖。遇见好天气,我们会到户外散步。安杨一出家门,就显得有血气的多,笑容也会变得很灿烂。看见他明朗起来,我的心里也便有些释然的安慰。

    校园里有几处开阔的场地。那里有石凳、花草树木、喷泉和温暖的阳光,适合我和安杨走走停停。离此处不远的道路上,总会有学生三五成群地走过。他们的身影里全是青春的激情。

    在这些年轻人的身上,我们看见自己曾经的影子。偶尔,安杨会望着他们出神,眼神里充满深深的忧郁。这个时候,我也常常地陷入沉默,怀想起已然过往的青葱岁月。

    我心里会有一些失落,而安杨的感触,应该比我的更深。没有和大家一起读完大四,这是我和安杨共同错失的东西。它像一件易碎的器皿,我们都躲闪着,尽量避免碰触。我们怕它变成一堆不可收拾的碎末。不同的是,我的大四,还有机会弥补;可安杨的,却永远地失去了。

    校园的各个角落,渐渐被我们的脚步踩遍。我们便把地点改换作公园。安杨的身体更加瘦弱起来,走起路来脚步开始有些飘忽。医生叮嘱过,不能进行强度过大的活动。我们只好在行人稀疏的地方行走,或者坐下来看风景休息。人多的地方不怎么敢去,怕是安杨被人碰撞到。

    安杨的情绪也因此受到了一些影响。常常,他会陷入沉寂之中。一次一次地去医院做检查看情况,已经让这位昔日俊朗的青年,失去应有的活力和生机。

    我们走了好长的路,去看摩天轮。安杨说,那是他目前最想看到的东西,因为它代表着幸福。远远地,那矗立的高大轮子就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们因此而无比兴奋。

    可是,当我们到达后,才发现那里并没有多少人,而摩天轮也早已停转。我搀扶着安杨走过去,看贴在护栏上的公告。上面说,摩天轮的器件磨损严重,正在等待维护。

    我们只得坐在路边的木椅上,抬头仰望那只空落的圆形轮子。为了到这里来,安杨已经消耗了很大的体力。现在,连换个地方去看摩天轮,也变得不可能。

    两个人悻悻地坐着,相对无言。安杨最近看见一本书上说,摩天轮代表着的,是年轻的幸福。而他和我来的目的,就是体会一下那种飞翔起来的幸福感觉。可连这么小的愿望,竟然也无法实现。

    看见安杨闷闷不乐,我的心也跟着难过。我试图给他些安慰。

    我的手从安杨背后环过,轻轻将他拦搂在我的怀里,安杨,书上的文章都带着作者强烈的主观色彩,是不可以完全相信的。虽然眼前的摩天轮停转了,但我们不是依然坐在一起,安静地守望着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幸福吗?

    我努力地对着安杨微笑,心底却似有万千钢刀在不断剜割。我亦是那么笃定地相信摩天轮代表着幸福。只是,我现在要给安杨希望,我要让他明白,他身边依然有幸福在默默地环绕。

    安杨笑了,尽管有些牵强。他转脸静静地看我,小次,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陪在我身边。他的眼神里暖暖燃烧着的,是无限的真诚。我更加紧地拥抱他,安杨,我们就这样一直呆在一起,也是很幸福的呢。

    他再次微笑,然后紧紧地和我拥抱。春日明媚的阳光滑过头顶打下来,在地上留下清晰分明的界限。而我,也渐渐地感知到安杨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似是因敲打而不断振动的鼓面。他那么紧地拥抱我,似乎惧怕一放开我,我就会消失到不可触及的远方。

    长时间的拥抱,再没有更疯狂更激烈的举动。我听见时光,带着清晰可辨的汩汩声响,流过我们的周身。

    许久,安杨忽然打破沉默问我,小次,你相信爱情吗?

    我不言语,只是俯在他的肩膀上用力点头。

    那你相信世界之外有天堂吗?

    我迟疑了一下,依旧很用力地点头,然后说,我信,我信!

    天堂里应该很安静。那里有一面无际的水域种满田田的莲花。那里的每个人,都不用忍受煎和折磨。他们的爱,始终充满快乐和幸福。他们只需静静地依偎在一起,面对一池青碧,谛听花开花落。灾难和破碎,一直与他们无关。

    安杨俯在我的肩膀,缓慢地说着,似乎他的眼前,正展现出一幅这样的场景。而他,在做着简单明了的描述。

    可我,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呜呜地抽噎起来。

    安杨在言说他自己将来的处境呢。他已经放弃对幸福的追寻了吗?生活于他而言,真的可以轻易地抛弃在身后不管不顾吗?那么多爱他关心他的人,他真的决定要告别了吗?

    我不敢再往下想!我不希望安杨现在就失去对生活的信心。

    我心目中的安杨,一直是坚强的,乐观的。我不希望听见他说那些美轮美奂的东西。谁都知道,那些美丽如海市蜃楼的场景,是虚设的,架空的,没有任何值得相信的理由。尽管,它们在有些时候,能给人的心灵带来安慰。

    安杨缓缓推开我,淡然地看我的脸,微笑,然后伸出手替我擦去眼角的泪水。我看着他,沉默不语。他轻轻地闭上眼睛,一个轻盈的吻印向我的额头。我亦乖乖地闭起眼睛,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感知他给予我的纯洁的爱。那甜蜜温润的感觉,让我的心深深沉醉,然后是不住地轻微震颤。

    安杨!我再次忍不住地扑倒在他怀里,久久不肯松开。我渴望来自安杨身体的温暖和安慰。我希望能够多抓住些关于我和安杨的美好瞬间。地久天长。

    完全没有预料到,在公园的这次拥抱,会成为我和安杨最后一次的亲密接触。逛过公园后,我依然尽可能多地去安杨家,照顾他,和他一起看书、听音乐、说话。

    他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做一些事情,开始感觉力不从心。

    有一次,安杨从厕所里出来,却依靠在门板上不肯回到卧室。直到我冲过去看,才发现他站着一动不动,手扶着额头,眼睛紧紧地闭住,像是在梦游一般。我急急询问他怎么了,他说脑袋眩晕,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我搀扶他回床休息,才发现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着,不肯停下。匆匆打电话呼叫医生。医生赶过来仔细检查完病情,说安杨现在急需休息,他的身体严重缺乏糖类物质。

    那次以后,安杨的精神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说话也变得有力。我看着他活泼起来,心底有些许的安慰。

    也是我从上海归来后第一次,我们谈到了夏颜。

    小次,你还是爱着夏颜的吧?安杨低声问我。

    我沉默一会儿,不爱。爱他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我们只能做朋友。

    小次,我能够理解你。你还是爱着他的。你的眼神掩饰不住你的心事。只是,你们的爱太多不幸,道路曲折。是活生生的现实,将你们的爱击打得粉碎。

    我微微笑。我欣喜于安杨能够将我的心思看穿。我反问他,那你在乎我和夏颜的事吗?你是不是觉得,他是你最大的敌人呢?

    连我也难以想到,安杨有些嘲讽地笑了——

    其实,我从来没把夏颜当作情敌看,而是拿他当朋友。我们还一同上台唱过歌呢。

    我一直觉得,爱谁是某个人的事情。你爱夏颜,你选择追逐;我爱你,我独自等待。而爱情,则需要两个人共同营造。当两情相悦迸发出绚烂火花,才有可能成就真正的爱情。

    如果有天,你对爱感觉到疲累和迷茫了,你可以回到我的身边,我给你我的爱;如果他给你的爱能将你幸福地包围,那么,我只有祝福你,并深深感谢他。我感谢他给予我爱的人幸福和快乐。

    我忽然觉得安杨对爱情的态度很理性,这和我现在的想法很相近。而曾经,类似的感悟,我一点也不曾拥有过。我有的,只是一个年轻人对爱情的热烈和痴狂。

    时间匆匆地流逝而过,不着一丝痕迹。而我们对它的感知,始终不够敏感。

    该来的终究会来,没有谁能够阻止得了。

    半夜,我被吵闹的电话铃声惊醒。是安杨的父亲。他结巴着说,安杨现在的情况很危急。我顾不得说什么,撂下电话,蹬上鞋子,抓起衣服就往楼上飞跑。

    等我赶到,安杨已经闭上眼睛,连气息都已经很微弱。我跟他说了许多话,却不知道他的神智是否还清醒,是否能感觉得到我的存在。最后,我将嘴巴凑到他的左耳前,对他轻声说:“安杨,我爱你”。

    那一刻,我的心是那么疼痛,仿佛所有的脉络都已寸断。只是我在泪眼婆娑中最终看见,安杨的嘴角轻微地上扬了一下。然后,他回归到最初的状态,安静下来。世界即刻静止。

    屋内,立即充斥了沉痛的哭泣。安杨最终,还是离开了。

    不过还好,他听见了我最后的那句话——我在心底积压了那么久,终于能在他最后离开我的时刻,说给他听。而他,亦默然地回应。至此,我们都不会再留下太多遗憾。而他,也终于如他所愿,安心地走向他的天堂,然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虽是四月,天气却阴沉得厉害,细雨绵延不断地飘洒,让人感觉到彻骨无边的清冷。安杨的葬礼,来了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从不同的地方,拥挤到这一处来。

    安杨的遗像摆放在灵堂的中央,被许多鲜花簇拥着。可是依然显得落寞寂寥。镜框里的他,微笑着,浅浅笑意穿过压在上面的玻璃和空间,传递给到来的每个人。

    他是在说,他曾经来过这世界,他记得那些美好和感动,感谢他生命里的所有人;还是在说,这个世界还留给他些许遗憾,留给他病痛和无奈?恬淡笑容背后潜藏的思想,无从猜想,无从知道。

    安杨的母亲走过来,将那本黑皮的笔记本递给我,安杨临走前叮嘱我说,这个笔记本一定要留给你保管。

    我默默地接过来,捧在手心,感觉到它沉甸甸的重量。安杨虽走了,却把一些东西留给了我。他是想让我明白他,还是仅仅将这些东西作为一种念想,希望我能在某个时刻记起它,并因此怀想起他的主人——深深地爱着新主人的黑皮笔记的旧主人。

    从此之后,一切关于他的,都不可能再被感知。你,我,或许还有他自己。纵使感知到什么,那也是他许久之前的遗留,而不是此时此刻的生发。

    安杨翻阅过无数次的那本《圣经》,被他母亲扔进了火盆。我看着它的纸页一点点地燃烧,最终化为一堆灰烬。这段时间内,应该有一些虔敬的东西,伴随着温暖的火焰,从这个世界上飞离了吧。它们悠悠地飘荡,无处投递,最终消失在无尽之中。

    我呆呆地站立在原地,神经麻木而迟钝。只是清冷,仿佛世界进入了冰河世纪,四周都是冰山雪峰,没有阳光,没有火种,没有希望。此时,我拥有的,只有那本黑色的笔记本。我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紧紧地。我希望它能给予我温暖,但是它,始终无法做到。

    所有的环节按原定程序进行完毕,人们逐渐离开。我不舍地留下来,和安杨做最后的告别。

    此时的安杨,躺倒在花丛之中,双眼紧闭,表情安详,对于外界毫无感知。我轻轻抚摸他的脸,从额头到下巴,一遍一遍。我希求多看几眼后,自己能记住他脸上的每个细节。这样,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依然能感知到他熟悉的面庞,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是永别了,从此他和我阻山隔水,天涯海角。

    等到明天,他就会变成一堆轻盈的尘灰,安静地躺在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那个时刻,连他最后的肉体,我都无法再看见;那些真切的触感,也将不复存在……

    最终,一个人离开,却发现站立在路中央的贾兰。

    雨不知在何时变得瓢泼,贾兰的伞在雨中撑得歪斜,浑身上下被淋得湿透。她也是在跟安杨做最后的告别吧?!

    曾经,她是那么地爱安杨。为了安杨,她甚至不计后果地用安杨用过的手机号给我发短信,以便让我和安杨保持距离。而那些短信,也致使我在苏步的生日聚会上失态,对安杨大加指责,甚至是拳脚相向。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想也罢。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完,默默地走向她。

    “贾兰,节哀顺变吧。”我走过去,将她歪斜的雨伞安放端正。

    “小次,我不是来送安杨,我在这里等你。”她拿手顺顺额前沾湿的长发,一双疲惫的眼睛切切地望向我。那双眼,也曾为安杨流过不少的眼泪吧?

    “那好,走,到我家去坐坐吧。”我轻轻拍她的肩膀,并试图牵起她的手。

    贾兰的手却很快地缩了回去。她不安地看着我,眼神里流露出几丝急切。忽然,她扔掉手中的雨伞,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听见她说,小次,对不起。声音低沉而充满诚意。

    我被她的举动惊呆。我有何能耐,来领受一个同龄人如此有深度的致歉。来不及我说什么,贾兰却已经转身,跑进迷茫的雨雾中。我看见她的身影,几多凄怆,几多踉跄。脚下的雨水,被她的双脚踩起,四处飞溅。所有关于她的记忆,全被打湿。

    贾兰终是走远了,渐渐地消失不见。我的脚下,她遗落的雨伞歪斜着倒在地上,沾满了被雨击落的树叶和泥土。

    我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能挪动,泪水也盛满了眼眶。我忽然丧失了回头的勇气。在贾兰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那刻,我强硬的外壳噼里啪啦地剥落。我第一次感觉到一些东西,在我成长里的匮乏。

    四月的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

    某夜睡觉前,我看见摆放在床头的黑色笔记本。轻轻地拿起来,在掌心婆娑许久,然后缓缓翻开。

    是安杨的日记。

    我有些不相信,安杨会用笔将平日的心情全都记录下来,等待的,只是我将它一页一页地翻阅。可那些文字告诉我:这本日记中每一天的心情,都与我有关。原来,安杨将它留下来给我,是为了让我通过他起伏的心情,明白他的爱。

    常常看着,我就忍不住地流下泪来。那么多的日夜,安杨一个人锦衣夜行在迷茫而空落的街道,轻轻地哼唱起他的爱歌。而这动人的歌声,最爱的人却无法聆听到。于是,他在茫然的夜,在清醒的晨,不断地呼唤,呼唤。一遍一遍。

    安杨的病,开始于他换手机号码的那会儿,距离现在一年的时间;

    我们在操场北墙根下的谈话,距离现在十个月;

    我离开西安去追寻夏颜,共计四个月零五天;

    他去过我家三次,他希望能于不经意间遇见我,却始终没有;

    他在给我写邮件的时候,情绪由激动转到失声痛哭;

    他知道我从上海回来,做了甜蜜的梦;

    看见我的短信,他的心里温暖无比;

    见我天天去看他,照顾他,他心里感动的同时,萌生了爱的希望;

    和我一起去漫展,后来吃饭时夸赞我完毕,他的心跳得很激烈,他以为他会兴奋地死掉;

    在摩天轮下,他拥抱我,他轻吻我,他觉得我们抵达了幸福,从此相依相偎、地久天长……

    最后的一篇日记,没有写明时间,没有记述心情,是一首题为《爱城》的诗歌。我一字字读完,最终淹没在自己的泪水里——

    清风吹来了轻灵的气息

    月色温柔了绿色的城堡

    暗香浸润了夜的神秘

    你的到来点亮心头的灯盏

    清溶月色里

    有夜莺的歌声嘹亮清醒

    亦有你的轻轻言说

    如一朵朵莲花

    在空气里渐次开放

    音韵逸然

    我静静地倾听

    想象花开的声音

    在绿色的围墙之内

    幻化成翅膀

    飞往美丽的天堂

    那是另一个国度

    我们可以相依偎在一起

    为彼此歌唱,为彼此祈祷

    永远的完美的爱

    它有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

    我们叫它爱城

    听着你甜美的轻吟

    我真的

    就找到了通往那个国度的道路

    那里没有伤悲,没有心碎

    有的

    只是幸福和欢乐

    纵使有泪水轻轻滑落

    也无比甜蜜,无比温暖

    亲爱,那里是——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