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若有张不老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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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归去来,那人那事

    到达西安,依然是深夜。古城的风貌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所有的光亮极尽绚烂地照耀,阴影也因此更显得盛大而势不可挡。它,从来都存在于浓墨重彩中。

    我木然地跟在马叔叔身后,不想说一句话。内心空落落的,似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没办法去找回来。寒冷的夜风沉静地吹着,眼睛感觉到干涩、呆滞和困倦。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极了木偶。

    随着汽车在道路上向前飞驶,映入眼帘的景物渐渐变得熟悉起来。此时的窗外,虽全是些冰冷静立的建筑物或是招牌,带给人的感觉却也真真切切,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出租车终于拐进了学校边上的那条街,最后停在校门口。跨进那道用铁条划定的界限的时候,我的内心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暖。自小到大,这里就有我温馨的家,我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是那样熟悉。

    成长的途中,我曾在这里认识了许多朋友。他们或坦诚、或阳光、或沉默、或冰冷,但我仍旧感激我们的相遇。画作因了斑斓的色彩,方能显出勃勃的生机和精彩;他们,在我的的成长历程中,亦是些零碎但绝对不可缺少的色彩。我时刻需要他们。他们带给我各种心情,让我感觉到生命的丰富和充盈。

    远远地,就望见家里的灯光明亮着。想必副校长和老太太正急不可耐地等待着我。下机的时候,马叔叔给父亲打了电话,说是我们已经到达,不用担心。当时只想着,给父母一个安稳,好让他们放下心来。可他们,却宁愿不休息,只在那里等着他们的女儿归来。

    我离开家,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这是自我出生以来,父母面对的与女儿最长时间的分离。此刻的他们,应该盯着墙上钟表的秒针,不停地数着时间。

    可我,却隐隐地生出了一些怯怯。四个月前离开的时候,我们连一场面对面的告别也没有。至此,父母眼中乖乖女的形象已被我冲动的行为颠覆。这样想着,离那个温暖的地方就越来越近了。

    门打开的一瞬,我立马看见了两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它们在门框内拥挤着,并排而在,微笑里夹杂着难言的激动。父母一定在焦急地等待着我,一听见门铃响,他们便争相过来开门,上面的表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

    我欣喜地笑,却看见,母亲的眼中闪动着点点的泪花。

    我冲上前,紧紧地拥抱母亲,妈,你还好吧?!心情激动的让我差点流下泪来。那一刻,我又回到了过去那恬静的时光。温暖的屋子和家的氛围,原来能带给人如此大的安慰。

    我好,我好。小次,你看,你都瘦的骨头磕人了。老太太无比疼惜地抚摸着我的后背,一时忘记了旁边的马叔叔和副校长。

    妈,倒是你,白头发又添了不少。我轻轻地抚摸母亲的发丝,手微微地颤抖。那是母亲等待女儿回家着急的吧?那是她希望女儿安好期盼的吧?那是母亲一颗拳拳的爱女之心啊!

    哎呀,好了。呵呵,小次,快过来坐下!副校长见我和老太太一下子分不开,略带着些醋意地提醒。我和母亲相视一笑,会心地散开。母亲笑着,你先坐下休息,我给你和马叔叔盛汤去,然后匆匆地走开了。我开心地笑,坐到父亲身边去。

    父亲不说什么,只是用手摸了摸我的脑勺,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下。稍后,他转过脸去对马叔叔说,我家小次是长大了。我羞涩地微笑,心头却升起一股微酸。我长大了?嗯,算吧。那长大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换作父亲和母亲,又是什么呢?

    我长大了,那表明自此以后,凡事我就能自己做主了——我可以出入酒吧和旅馆,可以明目张胆地谈恋爱、交异性朋友,可以选择喜欢的生活方式……无论如何,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二十年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父母为我操心,而我,只需按照他们的意见做就好。我曾是一颗有着自己见解,却只能偶尔发表出来的棋子,决策权,大部分握在父母的手里。

    对父母而言,以后他们会少管我的事情,决定权在我的手里了,他们只能提些参考的意见。这于他们来说,多少有些残酷,但相信时间会慢慢地让他们适应过来。而我,也会努力地配合,好和他们完成这“家有小女初长成”的过渡。

    ……

    因为寒假将要到来,副校长和老太太都忙着做总结和准备考试。我一个人呆在家里,甚觉无聊。想去见苏步,却又担心她忙着复习,时间宝贵;而安杨,自上次在邮件中向我袒露过他的心迹后,我就觉得难以再如往昔那样面对他,心里感觉于他,有所亏欠。而现在,他也应该在为考试做着准备。

    没事找事,翻阅以前使用过的书本。许多页面上,留下了当时的文字和图画。它们,记录着一些心情;它们,绝大多数与夏颜有关。只是现在,夏颜已和我相隔千里之遥。过往的那些恋爱心情,只能作为一种封藏,安静地停放在岁月的深处。我们的故事,多么像忽然卡住的影带,自出问题的那段开始,再也无法播放下去。

    我轻轻拂去它们上面的灰尘,摆放整齐,再装进纸箱,搁置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或许,少些旧物在眼前晃动,那些记忆跃动的频率也会低许多。

    可是,手边还留下了好几本新书。它们全是崭新的,让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认真地翻阅过它们,从而也不知道它们的内容。一如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我几乎和这里所有的朋友失去联系,他们的情况我并不清楚。

    我需要融进到他们的生活中去。记忆里被过多的往事充塞,需要排挤一些,并存储上新的东西。那样,就不至于让人太过心伤,不至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有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下来,打湿枕巾。而世界,亦不会再一次次地陷落下去。

    我还要花费一年的时间,来度过属于我一个人的大四时光。这是我离开学校,前去追逐梦想的代价,我愿意承受。一些由发自内心的真实想法所支配的事情,自始至终,都应该甘之如饴。

    将来的一年,我注定要落寞,注定要和书本为伴,然后参加研究生考试,然后本科毕业。不管结果如何,之后的生活,都不会再是过往岁月的简单复制。它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步调和色彩。

    这期间,在学校外边的超市,我见到了贾兰。

    她正在和导购员询问着什么,举手投足间仍然有着富家千金特有的气质。

    我装作没看见她,只是安静地选好自己需要的东西,去结帐台。

    有人在背后轻轻拍我的肩膀,米小次,呵呵,好久不见。

    我惊诧地回头,是贾兰。我微微笑,的确好长时间没见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呢?她再次问我,语气暖暖的。

    大概有十天了吧。我淡淡地说。

    ……

    大抵是贾兰觉察到了我的爱理不理,她没有再问,只是浅浅地笑着。而我,也不打算再说什么话。于是,两个人各自陷入了沉默。结完帐,我挥手跟她说再见。

    我并没有等她,我怕彼此之间的沉默带来的压抑。曾经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些事情,至今想起来,心里仍感觉忿忿。时间并没有将这方面的记忆改变多少。我们的心,始终有着隔阂存在。那还不如离得远些,两个人的心里都好受。

    安静和无聊了好些日子,终于等得学校的考试结束。打电话给苏步,她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声音里满是惊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在聚仙酒楼,和苏步见面,自然是无比的亲切。两个人好长时间不见,想念到发疯,于是见面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紧紧地拥抱。那时的心情,激动得简直像见了心底深爱并为之疯狂的某位明星。

    不料,许闲在一旁打趣,别那么长时间黏在一块了,别人还以为你们俩是拉拉呢!我和苏步忽然气生到了一处,举起手里的包狠狠地砸向他。他见势不妙,飞快闪躲,然后笑着不断解释,只是玩笑,玩笑。看你们热乎,我一个人在旁边看着确实没多少意思。

    “苏步,你家许闲学会贫嘴了,你可要好好地教导啊!不然的话,以后他上了天你可就管不住了。”我笑着,拿洋洋得意的目光在许闲和苏步之间来回逡巡。

    “哎呀,你快别说了!你不说,她都老教训我呢;你这一说,她还不腰杆硬的上了我的头顶?”许闲坏坏地说。和刚认识他那会儿想比,他不再那么木讷。

    这次轮到苏步发话了:“许闲,你给我说清楚了,到底是谁经常上谁的头顶?你这个活死人,占了便宜还卖起乖来!”苏步假装很生气地说,表情经典得活像荧屏上的演员。

    看着他们“小两口”打情骂俏起来,我乐呵呵地笑。这对活宝,无论走到那里,都有一场好戏,而且从来不属于伤感悲情的类型。

    他们两个依然在那里说说笑笑,热闹劲儿叫人羡慕到想要吐血。怀想起和夏颜共同度过的时光,我忽然感觉到一阵酸涩。我和夏颜的恋爱,经历的时间和苏步许闲他们差不多。可我们之间,真正开心的日子有多少?看着苏步他们的偌大幸福,我才明白自己的薄情寡幸,心下也难免黯然神伤起来。

    苏步先觉察出来,喂,小次,你发什么呆呢?看你那副怪怪的模样。

    我不自然地笑笑,我发什么呆啊?我只是以为,我见到董永和七仙女了,你们怎么就那么相爱呢。

    呵呵,别说我们了,你先说说你和夏颜的故事吧!

    有些话,迟早都是要被拿出来谈及的。我无所谓地笑笑,我和夏颜已经分手了。

    许闲有些狐疑地看着我,脑袋摇得跟抽了风似的,我还是觉得你们不可能分开。谈话的氛围明显受到刚才我那句语的影响,一下子变得凝滞起来。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李宁怎么说来着,EVERYTHINGISPOSSIBLE。既然是每件事,感情当然也包括在内。当两个人之间再也没有共同的语言,耗在一起只不过是浪费大好的青春。与其这样,还不如早些分开,各自为安。长痛不如短痛,我现在算是切身地体会到了。

    你们是真分开了啊?听了我的解释,苏步仍有些不相信。连我都想象不到,我们的恋情,在别人眼里,竟然会比我们自己所觉察到的要好。

    感情,像极了一只精美华丽的瓷器。在别人的眼中,它永远有着光滑的表面和鲜艳的色彩,而它本身所具有的细微裂纹和刻痕,只有制造它的人才清楚。

    对苏步来说,或许我和夏颜所经历的,她永远也不会体验到;而她和许闲的甜蜜幸福,我曾经尝到的,也可能只有几十分之一。

    真的,我收敛起原来的随意,肯定地点头,开始向苏步讲起我和夏颜分手这件事的始末——

    夏颜在无意间陷入了贩毒的陷阱,被判四年有期徒刑。对谁来说,四年的时间都不短暂,对年轻人来说则尤其重要。他们的人生,很可能在这段时间内发生转变。无论是我,还是你,都耽误不得。

    本来,我和夏颜的感情就忽冷忽热,没有个定型,而半途上杀出这样的事情,我们也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其实,当初回来前,我也想了很多。我想留下来,我以为再坚持四年,夏颜终会被我的执著所动。但蔡南希坚决反对。她说,我的青春不该再随意浪费。我不同意,跟她争吵。她疯狂地拍响桌子,然后问我,米小次,这么久以来,你从夏颜哪里得到了什么好处?

    我顿时哑口无言,过了半天,憋出三个字来:他爱我。

    呵呵,蔡南希轻笑,爱?爱是什么?爱能解决温饱?他真的如你所想的那样爱你?醒醒吧,爱情只是满足了基本生活之后的消遣补充。不要把爱情看得太伟大,好歹,我们是生活在现实里。现实里没有张生和崔莺莺,更不会有牛郎和织女。它的残酷,才是最需要我们去面对的。你也不想想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

    后来想想,蔡南希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我和夏颜的爱太过沉重,充满隐忍和情非得已。我们都不是超凡脱俗的人,那我们还追求不现实的东西做什么呢?所以,就想着放弃,把手放开。

    不过,说实话,和夏颜说再见的时候,我的心还是一扎一扎地疼了好久,毕竟我是爱过他的——那么用心,那么用力。

    嗨,不说了,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自嘲地笑笑,用纸巾擦擦眼角,结束了一个人的长时间独白。还是说说你们两个吧!

    我们呀,这学期主要用来实习了。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坐在办公室里,做计划和备课,偶尔去给学生上几堂课。没有多少新意,和我想象的差的远了去了。许闲被分到另外的地儿去了,根本没机会和我在一起。不过还好,他时常惦记着我,每天打电话拍我马屁,说一些肉麻的话刺激我的神经末梢。

    苏步说到这里,有喜悦的表情流露出来,发自内心。她喘口气,接着说下去——

    前段时间,我已经带着许闲见过我的父母了。我爸妈觉得他人还不赖,唯一的一点担心,就是他现在还在读书,我们将来在一块生活没有物质基础。不过,我软磨硬泡许久,终于做通了他们的思想工作。他们已经算是默许了。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明年一毕业就结婚,然后一起奋斗,为新生活共同打拼。

    我甜甜地笑,不会吧,苏步。我怎么听着像是两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在说笑话呢?那会儿你们可是刚离开学校,别把结婚想得跟吃饭一样简单好不好?!

    真的,我绝对不会开玩笑。苏步说得有板有眼。你看,现在许闲的工作基本上已经定下来,而我又是本地人,我们将来至少不用为工作地点的不同而担忧。我们打算到时候在外边租房住,先一起吃苦努力,慢慢地发展。等有钱了,就买房买车,然后再要个孩子——

    呵呵,快别长篇大论了,烦不烦呐。许闲笑着打断苏步,小次,其实也就一句话——我们觉得婚姻的基础应该从最底层开始。不然,我们现在拥有的这些幸福就算白有了。另外,你也要明白,我们现在是快车难转弯,有苦难言!许闲快说完时,瞥了苏步一眼。

    苏步咬着牙,狠狠地给了许闲一拳,什么难转头,你今天可给我说清楚了。不然,今晚沙发床由你睡!

    我忍不住地哈哈大笑,你们小两口终于暴露隐私了!他们两个看看我,又对望彼此两眼,都有些羞赧地笑了。反正你也不是外人,苏步忙着解释。

    是啊,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看。那今天的饭菜,就由你们买单吧,算作你们欢迎我回来,为我洗尘,咯咯。我顺水推舟,坏坏地笑。

    好吧。许闲,买单!小次把手中的小包扔到许闲怀里。小次,你还是以前的样子,我就喜欢你这种有个性的。苏步向我说着,和我并肩走出门去。走出老远,我们听见许闲大声地叫唤,你们等等我啊!

    有个男人就是好,可以用来当钱包。我笑着开玩笑。苏步笑笑,然后对着许闲没心没肺地笑着喊道,钱包,快跑!

    春节即将到来。往年的这个时节,我多少是有点兴奋的。因为春节时,会有许多亲戚和朋友团聚在一起热闹。当然,也可以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悠闲地我行我素。

    可面对将至的这个春节,我一点也快乐不起来。我毫无前兆地陷入了另一种思绪。看见许多书上说,选择爱自己的人,远比选择自己爱的人幸福。选择爱自己的人,果真就能得到幸福吗?

    我爱的人,毫无质疑,是夏颜。我曾经那么喜欢他,为了他,我放弃了许多其他的事情。事实上也是除他之外,没有谁能够得到我如此多的付出和牺牲,甚至包括我的父母。

    只是,我们的爱情,像极了天空里的烟火,在升腾的轻微炸响和绚烂之后,它注定走向衰败。在和夏颜相处的时间里,夏颜给我的爱,我是不敢确定的。它在我的身边时隐时现,始终不愿显露它真正的模样,就像我们之间隔着重重迷雾。

    有这样的感觉,内心是不安和流离的,我自始至终都明白。

    我曾把自己的身体,像信物一样交付给夏颜。而我所希望的,只是他能够明白我,明白我对他的深爱。我希望他,能够反馈给我一个响亮的回答,或者暗示。

    这也是一直以来,我所期望和努力在做的事情。只是,直到和夏颜说完再见,我依然不能确定,那份爱是否真的显露出过一角。并且,先前那些积淀起来的爱,也在“再见”脱口而出的一瞬,支离破碎得不成样子。

    爱我的人,是谁呢?除了安杨,我似乎再找不到第二个。安杨在那封电子邮件中,曾毫无保留地将他的内心表白给我看。只是我一直把他当作最亲密的朋友看待,而没想过,爱情会降临在我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身上。

    仔细想想,安杨对我的关心是有别于他人的——他总以我为第一出发点,然后才考虑自己。我们两个走得很近,却也让我对那份深沉的感情视而不见。现在,它变得明朗起来,我亦感知到它。可是,我如何走近它呢?我曾是那么莽撞地将安杨伤害,而又在他的视线里,上演我和夏颜的真情故事。想起来,我对安杨,多少是有些亏欠的。

    时间渐渐地流淌过去。当我和同学一道去丁宁家拜年时,才得知安杨生病了,前段时间的期末考试他也没能参加。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粗心地可怕。回来这么久,我竟忘记打探安杨的消息,而谁也不曾告诉我有关安杨的事。我陷入自己的思维之中,一遍一遍地思索,却忘记了现实里活生生的主人公。

    发短信给安杨,我说我早就回来了,只是没有去看他。

    安杨发过来一个微笑的表情,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回来了。

    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将对话进行下去。最终,我还是很俗套地问他,现在忙碌些什么呢?

    回复很快过来:我呆在家里,正热切地盼望你来看我。安杨说出自己状态的同时,也有意邀我到他家去坐坐。

    好,我马上就上来。回复完,我整整衣衫和妆容,离开。

    当我一口气冲到安杨家门口的时候,我还是犹豫了。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我迟疑地将门铃按响,安杨很快地前来。开门的一刻,我看见他那张欣喜的脸。

    小次,进来坐吧。安杨微笑着,笑容里略带疲惫。脸色亦不是记忆中那样,苍白得有些惨淡。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病号服。蓝白相间的条纹让人想到医院里来苏水的气息。

    他转身过去,我看见他单薄身体上的病号服飘荡起来,似是里面灌满了风。往昔健壮的安杨,如今竟变得如此单薄!

    他是卧床休息的。房间里许多东西都是白色,鲜有别的色调。床头的桌子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的药瓶,此外是热水瓶和一束有些颓败的花。他的枕边,放着一本黑皮日记,上面是一本《圣经》。他母亲进进出出忙碌着家务,不时到他的房间来看他的情况。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略微有些局促,怎么最近忽然研究起《圣经》来了呢?

    我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了,现在读它,也算是给自己的精神找点方向吧。等我离开,或许因了信念的坚定,会少些寻找流离。我一直都希望,自己的灵魂是安定的。动荡漂泊是我的死咒。说完,他嘴角轻微上扬试图微笑。可他隐隐的努力和落寞还是没能逃脱我的眼睛。

    全当是无聊时的一种消遣吧!别把病看得跟深仇大恨似的,我还是喜欢以前那个明朗的安杨。那时的你,总会露出你左边可爱的小虎牙,一脸笑容地跟个花痴似的。怪不得当时有那么多人暗恋你呢。

    听安杨的话语里充满了忧郁,我说出一些开心的话,希望他的心情能因此而快乐些。

    管别人做什么呢,做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小次,说实话,我在乎的是,你到底喜欢过我没有?安杨所说的喜欢,带着特殊的意义,我能听得出来。

    我忽然失语,稍后又解释,安杨,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作好朋友,当作我最铁的哥们儿。我望向他。他将视线的焦点定在空间的某个位置,眼神显得空洞而落寂。

    短暂的沉默。我的回答不是安杨想要的结果。终于,他点头,笑,哥们,其实做哥们儿也挺不错呢。他的笑容里夹带着苦涩、嘲笑,还有一些认命。

    安杨,你已经不是以前我认识的安杨了。我还是说出了这次见到他后,他给我的感受。四个月的时间,许多东西发生了改变。

    其实,你也改变了不少呢。你一说话,我就发现你比以前理性了。安杨也说出了他的想法。

    对于这点,我没有多少切实的感受。对自己来说,一点一滴的成长是无法觉察的,可别人则不同。他们会在时间的两个端点上作对比,然后明确地得出结论。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抵是如此吧。

    可能是因为身体抱恙,安杨的情绪才会变得烦躁。我可以理解。为了不让他再度陷入沉闷,我试图换个话题。安杨,还记得我们曾经在一起的那些岁月吗?

    当然记得,那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幸福和快乐的时刻。我们一起在学校北墙下的树林里玩耍。秋千被我高高地推起,上面的你便被吓得尖叫。我偷笑,米小次其实胆子也就这么点大嘛。想着,我会悄悄地用拇指掐食指的的指尖,以此来比划你的胆小。可当你从横板上下来,我就有些怕你了。我会跑很远的路去摘了花,插在你的头发里。

    后来,还有一次翠华山之行。我们在山顶将风筝放飞得那么高。到最后,金鱼和蝴蝶缠绕在一起,飞得不见了影子。你好像还在许多人面前,唱起过《白杨和小河》。那首歌,现在我还没忘记呢。说着,安杨唱起来:“美丽的河水呀荡起清波,岸边的白杨呀唱着歌,感谢小河你把我滋润,我才长成……”

    我在那里笑。亏他事隔多年还记得清歌词,唱起来也那么顺溜。曾经那些甜蜜和幸福的时光,发出一道幽暗的光芒,照射在心房深处,微微地,醺然而成一团雾气,阳光的明媚和轻风的吹拂也似乎近在眼前,可触可摸。

    安杨唱完,我还没有从往事的回忆里走出来。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几下,才让呆愣的我返回现实。怎么,这么快就唱完了?

    没事,我再找时间唱给你听呗。以后我不用去上课了,时间大把大把地有。他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些许得意。

    我也不用去上课了。等到秋天的时候,我才开始大四的生活。

    嗯,老天是让你有时间陪陪我,你看,我们曾经的幸福那么少。

    你别那么贪婪好不好?贪得无厌,事必反之。我提醒安杨。

    没事,呵呵,再贪婪也就这点时间了。你以后愿意多来看看我吗?

    我点头,眼神坚定。我能体会安杨现在内心的期待。

    之前,我可能还被理智掌控着,但当安杨的歌声将过去的那扇门打开,我才看清自己曾经的心情。那时的我,其实也是暗暗地喜欢着安杨的。他那么优秀,那么招人喜欢,从来都是好孩子的形象。

    只是渐渐长大,我忘记了心底那份最初的悸动,而安杨,却一直念念不忘地铭记着,直到现在。这一忘一记间,日历就翻过了十几本。

    我一直没有询问他的病情。我不敢问,怕会触及到他心口的伤痛。我现在能做的,就是陪伴他,照顾他,不时和他四处走走,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些温暖和阳光。

    曾经,那颗萌动的心,是那么强烈地想聆听那个男孩子的心跳,可是不能够;现在,虽时过境迁,当初的那个想法却终于可以实现。我希望我和安杨能制造出一个快乐的国度,就像曾经的岁月那样,充满无尽的小幸福和感动。